259 只要能將他的學生還給他

類別:女生頻道 作者:非10字數:4519更新時間:24/06/27 03:58:52
    究竟如何封賞,女帝還須思量權衡,是以此事暫且按下,容後再議。

    接下來便是繁雜的政治與軍務,朝堂之上的氣氛並未因李逸伏誅,徐正業退守江寧而高興樂觀太久。

    從那一折折各處遞來的奏章來看,如今的局面,已越來越壞了。

    雖暫時未再有如徐正業這般大患出現,然而千里之堤潰於蟻穴,更何況這座「堤壩」內裏早已不再堅實牢固,尤其是聖人將刀伸向了裴氏、長孫氏等各世家之後。

    此等舉措帶來的反撲,已經開始浮現在明面之上。

    人心動搖,政令受阻……討伐之聲層出不窮。

    女帝爲此做出諸多應對之策,她謹慎勤勉,卻在這謹慎中開始變得愈發多疑。

    她不得不多疑。

    魏叔易昨日回京時,與她說起了「李逸謀反,曾得人去信提醒挑唆,信中言明了聖人欲以賀危爲新帥,頂替李逸,故李逸才得以事先設局殺之」的內情。

    以及常歲寧對榮王府的懷疑。

    而無論此事的幕後黑手是不是榮王府,當下已可斷定的是,她身邊有內女幹。

    當初運送去壽州的糧草被徐氏亂軍所劫之際,女帝便已經起了疑心,懷疑是有人泄露了糧草運送的路線。

    她試圖清查,也換下了一批人,但現下看來……仍未能揪出真正的可疑之人。

    所以,她還要繼續查,繼續找。

    此刻,女帝看着滿朝文武,聽着那些分歧甚大的聲音,竟漸覺已無幾人真正可信。

    她坐着的這把龍椅,看似高高在上,威嚴不可侵犯,卻如置於冰面之上,懸崖邊沿,她手中握着皇權,卻也同時被這權力所驅使,不敢有分毫大意,不敢對任何人交付真正的信任。

    這曾是她心甘情願拿自己的一切交換而來的無上權力,後來她逐漸明白,想要長久地守住它,要比得到它更加不易。

    因事項太多,分歧聲太過混雜,這場早朝,一直延續到近午時才結束,而這已是這數月來的常態。

    饒是如此,聖冊帝依舊召了衆臣去往甘露殿繼續議事。

    姚翼未被留下,大理寺還有許多公務需要他去料理。

    他跟着許多官員一同出了大殿,見得大多數官員臉上都有疲憊之色。

    褚太傅一把年紀當然也很累,此刻有兩名文官一左一右攙扶着老太傅,又另有幾名官員陪同在側,關心着他的身體。

    這些多是褚太傅的門生,皆稱其爲老師。

    「……老師何必爲了一個女郎的封賞之事,同那些人親自爭執動怒。」

    「是啊老師,自有我等在……」

    「開春科考在即,老師本就勞神非常,何必爲區區小事動氣呢,如若氣壞了身子,卻是不值當。」

    「一個外姓女郎,賜封縣主也無不可,縣主也有品級食祿,算得上是厚賞了……」

    褚太傅聞言臉色一沉,一把甩開那名官員的攙扶,沒好氣地道:「既然做縣主這麼好,那你脫了這身官服換上襦裙,去受這厚賞便是,待來日我大盛再需要和親時,你記得頭一個頂上,再叩謝龍恩浩蕩!」

    「……」那名官員聽得愕然,張了張嘴巴,賠笑道:「學生乃進士出身,自當以己才報效社稷……」

    褚太傅怒氣不減:「你也知做縣主是屈就?是糟蹋人才?就你能報效社稷?人家女娃怎麼就不能報效?她能上陣殺敵,能護下一州百姓,你倒是也殺個看看!」

    那官員面色一時赤紅,連忙揖手賠禮:「老師息怒……是學生失言了。」

    在朝上被褚太傅罵過的那幾名官員,經過此處,見得這一幕,忽然心裏平衡了許多。

    老太傅雖嘴毒,但他平等地罵每一個人。

    褚太傅將另一個扶着他的門生也甩開。

    那官員一臉茫然,他可是一句話都沒敢說啊。

    「……沒一句中聽的話!聽着就煩!都別跟着我!」

    褚太傅甩袖而去,留下一羣門生面面相覷,大眼瞪小眼,最終也只化作一聲嘆息。

    一羣人結伴而行,方纔點名被罵的那名官員道:「今日老師這口氣兒似乎格外不順……這「縣主」兩個字,怎麼就這般礙老師的眼?」

    他仔細回想了一下,老師今日在朝上突然開始發瘋……不,是發言,便是因爲聽到了要將那常家女郎封爲縣主的話。

    雖不太明白其中緣故,但看來「縣主」二字是觸發老師罵人的關鍵詞,日後絕不能提。

    有官員道:「老師向來惜才,想來是真正認可了這常家女郎之才……你們難道不知,老師每旬都要去一次登泰樓,觀那幅山林虎行圖?」

    「說來這常家女郎倒果真不同凡響,文可憑一畫而名動京師,武能上沙場斬殺賊首……」有人嘆道:「的確是非常之才。」

    方纔那一直沒說話的官員,聽到此處,像是忽然明白了什麼。

    他忽而嘆息:「這樣的非常之才,從前也有一個……」

    衆人便都看向他,不知他所言何人。

    那官員又一聲嘆息:「先太子殿下。」

    那可是老師最中意的學生。

    或許,老師是想他的學生了。

    老師年紀大了,脾性易怒,縱是想念,也不會說想念,只會化作脾氣發作出來。

    「先太子殿下……」幾名官員都跟着嘆息:「天妒大才……」

    如若那位太子殿下不曾早逝,名正言順接下皇位,當下又豈會有如此局面?

    太傅愛才,卻極挑剔,許多有才者在他眼中皆爲庸才,那一腔無處安放的愛才之心,全給了那個學生。

    有多憐愛,便有多不甘啊。

    太傅的性子,便是從那之後,越發喜怒無常。

    ……

    「……甘心與人做傀儡,白白送死,書都讀進狗肚子裏去!白教了!」

    坐上了官轎,喜怒無常的褚太傅,忽然在轎內罵了一句。

    沒人迴應他。

    但如果她在,肯定會沒皮沒臉,一本正經地回嘴——是極,我是狗學生,您是狗老師啊。

    他現下還能想到那學生回嘴時的討人嫌模樣。

    他定要拿書去打,她定會躲,若躲不開,下次便會趁他瞌睡時揪他鬍子,還說替他捉蝨子,整儀容……哪家蝨子會生在鬍子裏!

    轎子裏很安靜,褚太傅蒼老的身形清瘦板正,他微偏着頭,視線逐漸有些模湖,嘴裏還在罵,聲音卻啞了:「白教了……」

    都不能給他養老送終,算什麼學生!

    ……

    官轎將出褚太傅送回了禮部,但人沒待多久,便又出來了。

    倒也不是早退,而是告假。

    告假的名目很是衆人皆知——早朝之上與人爭至力竭,頭昏,嗓痛,需回家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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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只好心煩地擺手,讓人將轎簾放下:「回府!」

    馬上便要春闈,他身爲最大的主考官,若同這些個舉人學子們湊到一處,被有心人拿來做文章,是會惹來麻煩的。

    他倒不怕麻煩,但這些舉人們可擔不起這麻煩。

    國子監也是的,不過是要過個年而已,當官的都還沒放假呢,當學生的更應當勤學,瞎放什麼假?

    害他畫都看不成!

    思及此,又想到那女娃到最後也沒給他畫一幅畫,又覺氣悶。

    「言而無信!」褚太傅脫口而出:「簡直一模一樣!」

    言畢,卻是忽地怔住。

    都是一樣的言而無信。

    畫也像,性子也越看越像。

    現如今,就連上戰場殺敵這一點也……

    「怎麼會這麼像……」褚太傅失神自語道:「真是怪事。」

    ……

    短短數日間,常家女郎之功因已得了朝廷證實,遂傳得更爲轟動。

    除夕將至,朝廷有意安定民心,便默許坊間出現了「將星降世」的說法。

    此一日,太傅於家中休沐,聽得家中子女孫輩要去上香祈福,祈求神佛保佑來年一切安泰,戰事早日平息,並邀他同往——

    褚太傅皺眉:「不去不去。」

    此等事,求神有何用?神靈既視衆生平等,爲何要偏愛偏助世人?什麼戰事不戰事,神靈才不管。

    能救世人的從來只有世上人,而非天上人。

    且得是多少沾點傻氣的世上人,寧可拋卻自身,也要一而再,再而三,三而不竭救這世間於虎口之下,水火之中。

    有小輩大膽勸說:「祖父,大過年,只當圖個吉利嘛……」

    褚太傅又要說「不去」,但話到嘴邊,腦子裏忽然閃過昨夜的一場噩夢。

    或是日有所思,他這幾日,總會夢到那女娃在戰場之上的兇險場面……

    見他擰眉,那小輩乾笑一聲,不敢再勸:「既然祖父不想出門,那……」

    「誰說我不想出門了?」褚太傅瞪他一眼:「走吧。」

    那青年一時怔愣……他竟然勸動祖父了?

    此等奇事,得給他寫在族史上,記下來!

    ……

    褚家一行人,去了大雲寺。

    褚太傅同家人一起在大雄寶殿上罷香,獨自去找了無絕,要與之談佛法。

    但這佛法還未來得及談,二人一見面,褚太傅便見那和尚笑眯眯道:「您總算來了,有一物等您許久了。」

    褚太傅不解之際,無絕轉身取出一隻畫匣,遞與他,言明了此乃當初常歲寧離京時的交待。

    褚太傅眼皮一跳,差點罵人:「……你怎現下才交給老夫?」

    此人是他那學生生前的幕僚,按照資歷輩分來說,他大可以一巴掌甩對方腦袋上!

    無絕一臉無辜:「貧僧受人所託,忠人之事啊……當初只道待太傅來上香時,再行轉交……」

    褚太傅:「那老夫若是一輩子不來上香呢!」

    面對老太傅的怒氣,無絕半點不慌,甚至一臉玄妙:「您這不是來了麼?這便是機緣指引了。」

    聽得這句,褚太傅不再相爭,抱着畫氣呼呼離去。

    無絕鬆了口氣。

    他承認是他貴人多忘事……方纔見了這老頭兒,才突然想起來畫的事。

    幸好還有玄妙佛法爲他護體,開他靈智,真是阿彌陀佛。

    無絕念了句佛,雙手合十,面向半開的窗靈,望向南邊方向,低聲祈語:「也願諸天神佛護佑殿下,早日平定亂局。」

    對於喬央一家收到了殿下書信之事,他不曾感到嫉妒。

    須知只有不明真相的人,才需要殿下的書信解釋,而他與殿下互爲知己,自有默契在,還需要什麼書信?

    ……

    褚太傅剛坐上回府的馬車,便迫不及待打開了畫匣。

    他將畫幅展開,只展一半時,動作倏地一頓。

    而後,老人展畫的動作更快,那幅畫很快原原本本地呈現在他眼前。

    是一幅幽山竹石圖。

    當日他在登泰樓討畫時,便說過想要一幅有竹有石的畫兒,掛在牀頭養性。

    一則他甚愛竹與石,二則……他那個學生最擅畫梅蘭竹石,且個人之風甚是鮮明。

    彼時他見那女娃手下的虎圖與他的學生如此相似,便下意識地想看一看若這女娃也畫竹石,又能有幾分相似?

    現下,他終於看到了。

    褚太傅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睛,握着畫軸的手微微顫動。

    怎會如此?

    他開始手忙腳亂地檢查畫幅與畫中細節,想確定此幅畫是否有臨摹的可能。

    半晌,無果。

    巨大的驚疑與不解充斥在他的胸腔之中,耳邊嗡嗡作響,讓他無端感到慌亂混亂。

    老人勐地掀開冬日厚重的車簾,喊了聲:「停下!」

    車外寒風襲身,夾雜着剛開始落下的雪粒子。

    車伕忙勒馬:「郎主?」

    其它幾輛馬車見狀也停下,褚家的小輩們下車,圍上前來。

    「祖父您怎麼了?」

    「父親可是哪裏不適?」

    看着那一雙雙緊張的眼睛,褚太傅良久才勉強找回一絲真實之感,卻又透過他們,看向遙遠的南方。

    「我無礙……」他與子孫解釋一句,便放下了車簾:「繼續行路吧。」

    他坐回去,再拿起這幅畫,指尖分明冰冷,卻又覺手中畫幅無比灼燙。

    他向來並不奉信鬼神之說,旁人若與他提起,他必然嗤之以鼻,並爲此感到不屑厭煩。

    但此刻,他突然祈盼,這世上有鬼神的存在。

    哪怕這足以令他一生所奉之道全然崩塌,他也願爲此祈求,望上天神佛各路鬼神有開眼的可能……誰能將他的學生還給他,他便信奉跪叩俯首於誰!

    只要能將他的學生還給他!

    ……

    京師這場雪,停了又下,一直到除夕。

    北地的雪卻是已經停了,但各處積雪冰封未除。

    這冰雪之境中,有一人一騎在前,率一支隊伍歸來,在安北都護府外下馬。

    「大都督回來了!」

    隨着一聲聲通傳,一路先後有親兵與官員來迎那位已離開半月之久,前去親自查驗各處防禦的青年。

    衆人陪同下,那青年邊往都護府裏走去,邊問:「南邊有信傳回嗎?」

    這是他下馬後,開口說的第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