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8 我什麼樣,女子便是什麼樣

類別:女生頻道 作者:非10字數:4313更新時間:24/06/27 03:58:52
    徐正業的耐心已經不多,他欲一舉拿下和州,是以除了葛宗之外,又令麾下另一名得力部下季晞共同出戰。

    葛宗領了兵符,出了營帳,甚是意氣風發,好似這場仗已經打贏了。

    見駱觀臨出來,他刻意慢下一步,冷嘲熱諷道:「單憑一張婦人之仁的嘴,到底是不能幫大將軍攻下城池!」

    駱觀臨面色微沉,未予理會。

    葛宗卻不依不饒:「駱先生屢屢爲常闊美言,莫非是舊相識?」

    說着「嘖」了一聲,「可惜這常闊偏是個擋路石,大將軍心懷大業,目光長遠,怕是全不了駱先生的故人之誼了。」

    「但無妨!」他說着,上前拍了拍駱觀臨的肩,道:「待我今日取了那常闊人頭回營,先生便可與故人團聚了!」

    說着,自覺有趣,哈哈大笑了起來。

    駱觀臨也不怒反笑,不冷不熱地道:「看來葛將軍是自知不如人,是怕大將軍若得常闊如此良將,這軍中便再無自身立足之地。」

    葛宗笑意頓時凝滯,臉色甚是難看。

    「人有自知之明固然是好事,但葛將軍如此善妒卻不是長遠之法,難怪那日就連大將軍也說……」駱觀臨話至此處,微妙地停頓住,只搖了搖頭,不再繼續往下說,而是轉頭向身邊的同僚會心一笑。

    「……」葛宗面色幾變,大將軍?什麼意思?大將軍說他什麼了?

    他有心想問個究竟,但那駱觀臨已然擡腳離去,他有意上前追問,但又恐這麼幹太掉價,倒顯得他沉不住氣!

    而此時出戰在即,他也沒工夫與對方掰扯,只能皺着眉撓心撓肺地離去。

    「……駱兄這張嘴,可比刀子厲害多了。」那名同僚走在駱觀臨身邊,此刻道:「他將要領兵攻城,如此關頭,駱兄何須與他一般見識……怕是到了戰場上,他心中還要記掛思量着此事。」

    舉刀砍人時,他或還在想——大將軍到底與駱觀臨說了什麼?

    旁人砍他時,沒準兒還在琢磨——也不知那駱觀臨暗下究竟如何挑撥離間,大將軍該不會就此要厭棄我罷?

    還要抽空將自己自入大將軍麾下起,有可能犯過的錯處,都要顛來倒去想上八百遍自我鞭屍反省。

    越想越覺得此計「陰毒」,不免嘖嘖感慨:「果然,你們這些做過御史的……一個賽一個嘴毒心黑。」

    面對調侃,駱觀臨只是冷笑:「他自己心不定,縱是打了敗仗也怪不到我頭上來。」

    那同僚適時壓低聲音:「駱兄……是真不想他打贏這場仗?」

    駱觀臨沒答他,而是面色漸漸複雜起來,又走了十餘步,才緩聲問:「仲琴,你可覺大將軍如今變了許多?」

    同僚面上打趣之色澹去,輕嘆口氣,未接話。

    「我不時總想起,昔日於江都把酒言歡的日子……」駱觀臨幾分悵然若失。

    那時他初被明後貶謫離京,鬱鬱寡歡不得志,因得遇徐正業一行人,才掃去滿腔鬱郁。

    他們相談甚歡,皆待明後當政之象不滿,時常於酒後痛斥大罵當朝之亂象,遂相互引爲知己。

    總而言之,那些日子的酒,喝得他很上頭。

    同樣令他上頭的還有徐正業那一句句相逢恨晚,親密無間的「賢弟」。

    對方口中所描繪的成事之後的美好景象,更是令他目眩神迷。

    於是他心甘情願跟着對方起事,不遺餘力,盡心盡力,出謀劃策。這一路而來,那些扇動人心的「告天下書」,及檄文之流,皆經他手,筆都寫斷了好幾支。那些心性孤高的文士也多由他說服拉攏而來,嘴皮子都磨破了好幾層。

    而今,大將軍麾下

    武將謀士越來越多,聲音也越來越雜,大將軍遊走其中,生怕厚此薄彼,已許久不稱他爲「賢弟」。

    昔日的知己兄弟,如今的關係只是乾巴巴的主公與臣僚。

    且葛宗之流,與他常有爭執,或是忠言逆耳,大將軍如今議事時,經常會有意無意地落下他。

    再譬如方纔在大帳內,那從前一口一個賢弟的人,如今聽到不耐煩時,只會擡手讓他住口。

    說不失落,那是假的。

    「我懂駱兄的心情……」那臣僚嘆息道:「這就譬如駱兄本爲原配髮妻,如今眼看夫君發了家,納了小妾無數,這些小妾各懷心思,慣會阿諛奉承,偏這夫君是個陳世美般的人物,眼中早已看不到糟糠之妻……」

    糟糠之妻駱觀臨聽不下去,黑着臉打斷:「……休要胡言!」

    荒唐,他是那等善妒之人嗎?

    他臉色沉沉:「我在意的又豈是這些!」

    他在意的是,那個人究竟還是不是當初被他視作知己的那個人。

    「我懂……」那同僚喟嘆道:「只是如今既已在這條路上,已無回頭可能,多思無益,駱兄且着眼日後吧。」

    這自然是高情商的說法。

    若說的直白些,那勢必便是——生米都煮成熟飯了,就別瞎矯情了,中途跑路,死路一條。

    駱觀臨便也不再說話,但心中卻愈發悶堵。

    此時,點兵場上有號角與戰鼓聲響起。

    駱觀臨腳下一頓,轉頭遙遙看向點兵場的方向。

    大將軍已再三確認過,和州城中,只有常闊帶去的一萬餘人馬……此一戰,和州必是保不住了。

    葛宗睚眥必報,上次攻城不成,自認掉了臉面,攻下和州後,必不可能善待俘軍和城中百姓。

    而那些兵士們也大多未經教化,這一路來已習慣了奪城之後的肆意搶掠搜刮……這一切,都有大將軍的默許。

    他對此很不贊成,再三同大將軍提議要管束軍中,但大將軍與他道,這些士兵多是強召而來,若再不允他們在戰中得些好處,人心不齊,士氣不振,這仗便很難打下去。

    換而言之,這份默許,是徐正業拿來激勵麾下士兵賣力攻城的食餌。

    彼時對上那雙毫無波瀾的眼睛,駱觀臨只覺有千言萬語堵在了嗓子裏,再說不出口。

    百姓何錯之有?既無錯,爲何要成爲這「大業」的食餌,任人搶奪欺凌?

    這一路來,回首他們所經之處,流民遍地,怨聲載道……

    大將軍也曾寬慰他,成大業,必然要有所犧牲取捨,不破不立,待日後大業成就,天下平定,一切秩序歸位,自然都會好起來的。

    會好起來嗎?

    可現下所見,一切卻在變壞,因他們而變壞。

    他反對女子當政,對明後諸多倒行逆施之舉痛恨至極,他急切盼望着有人能扭正這一切,還天下正統與太平,遇到徐正業時,他自認等到了那個人。

    但此時,拋開徐正業諸多不顧百姓死活之舉不提,他甚至開始懷疑,徐正業是否當真會如當初所言那般,扶持太子登基,匡扶李氏江山?

    他是不是……信錯選錯了?

    這個問題的答桉太過沉重,如今走到這一步,幾乎已讓他不敢再深想下去。

    伴隨着如雷鼓聲,大軍疾行離營,遠遠望去,形若長蛇勐獸於天地間遊走,氣勢洶洶,獠牙大開,掠殺獵物而去。

    ……

    敵軍來得很快,但和州城中近日一直處於備戰狀態,很快便得以集兵。

    有斥候報,敵軍十萬,領兵者除了葛宗,還有季晞。

    「…

    …十萬就十萬,咱們也有五萬呢,一個殺兩個,問題不大!」一名站得筆直的披甲大漢舉刀高聲道。

    【鑑於大環境如此,

    還有更自信的:「我能殺三個!」

    不自信的便也放心下來:「那俺殺一個……你幫俺殺一個,回頭俺自家下的雞蛋,給你家送一筐。」

    此言出,四下甚至有大笑聲響起。

    這些多是城中近日剛徵召而來的士兵,在數日前,他們大多還只是尋常百姓。

    但和州城中這口共同退敵之氣被頂得很高,因此大敵當前,並無人退卻。

    常闊率先上馬。

    常歲寧也上馬,看向方纔聽到季晞此人時,便情緒緊繃的雲回,道:「走吧,報仇去。」

    雲刺史與雲家大郎君,皆是死於這季晞之手。

    雲回抿緊了脣,向她點頭,跟着上馬,往城門處而去。

    路上,他忽然轉頭問常歲寧:「你覺得咱們能贏嗎?」

    常歲寧目不斜視:「能吧。」

    雲回握着繮繩:「那你覺得,咱們會死嗎?」

    常歲寧隨口答:「或許吧。」

    雲回有些想嘆氣:「……你怎不答些吉利的?」

    常歲寧終於轉頭看他一眼:「你怎不問些吉利的?」

    對上那雙眼睛,雲回心虛了一下,也對,他問的都是些什麼啊。

    已遙遙可見城門,他想了想,終於又問了個不算晦氣的問題。

    「你……當真是女子嗎?」

    雖然已有答桉,但此事給他帶來的震撼隨着時間不減反增,他莫名地,還是想親口問一句。

    常歲寧:「這很重要嗎?」

    雲回默然了一下,道:「也對,不重要……我只是從未見過如你這般模樣的女子,所以……」

    「女子該是什麼模樣?」馬上的少女看向前方,語氣隨意:「衆生百態,人本該各不相同,女子二字並非一個模子,人人皆該照着那模子長成。」

    她道:「並非那名爲女子的模子什麼樣,我便該什麼樣。而是我什麼樣,女子便是什麼樣。」

    人人只該以自身爲標準。

    「我是如此。」她回頭看了一眼身後,道:「她們也是如此。」

    雲回也下意識地回頭看去,他看到了自家阿孃,與阿孃身後由女子組成的隊伍。

    這支隊伍有千人之衆。

    她們也穿着大同小異的盔甲,頭髮綁得很結實,手中也有兵器。

    這一切源於三日前,城中一個一向以彪悍着稱的婦人,與衆人一同縫製盔甲時,越縫越不對味,手裏的針都撅斷了好幾根。

    擰眉思索半晌,起身將那盔甲套在自己身上,對着水缸一照,立時茅塞頓開——咦,這下對味了!

    於是就這麼跑到刺史府,自薦也要參軍。

    負責徵兵事宜之人讓她回家,她不肯,聚集的人越來越多,傳到了雲回耳中。

    那婦人見到雲回,便開始自薦,她自稱能文能武。

    能武之處在於——她十年如一日挑糞砍柴餵豬,揍孩子打男人練出一把好力氣,不去殺敵實在浪費。

    能文之處在於——她與街坊鄰居對罵從無敗績,罵起人來嗓門足,花樣多,於陣前與敵軍大罵三百會合,氣死個把承受能力差的敵軍不在話下。

    雲回聽得不知如何是好,這樣的能文能武,屬實是他未曾見識過的了。

    有男子在旁提醒那婦人,上戰場到底不一樣,那是會死人的。

    不料婦人的腰桿

    兒挺得更直了——她連生孩子都不怕,還怕這個?

    歷來女子生孩子便是最大的鬼門關,每年因生產而死的女子不知多少個,真論「會死人」一說,怎從沒見有人同女子們說「生孩子是會死人的,快別生了」的話?

    活着總會死的,她上戰場多殺一個,勝算便多一分!

    還有人要勸她離開時,常歲寧出現了。

    她做主收下了這能文能武的婦人。

    這支千人之衆的「娘子軍」,便是由此而來。

    她們由常歲寧親自操練,過程中,她們也知曉了那操練她們的少年實則是個女郎,因此更添底氣。

    此刻,她們跟隨雲家夫人身後,隊列整齊,已隱有幾分兵氣初成之態。

    守城之軍迅速而有條不紊地完成佈防,嚴陣以待。

    葛宗率軍很快逼近,兵臨城下,對峙間,懷揣一雪前恥之心,他點名要與常闊比試:「常大將軍可敢與我過手單挑!」

    「你是一筐大糞不成,還要我們常大將軍來挑!」城樓之上,一名披甲的婦人無需措辭便回聲道:「沒有鏡子總有尿,照照看,就憑你也配!」

    常闊驚豔地看過去,這是高手,對面喜歡被罵的今日有福了。

    伴隨着罵聲,那婦人發出一聲「嗬呸」。

    這並不止是一道聲音,更是一種實物攻擊。

    那婦人的唾沫順着風,噴在了葛宗仰起的臉上。

    葛宗抹了把臉,惱得面色赤紅。

    竟還是個婦人!真晦氣!

    他平生最痛恨這些不安於室想要翻天的女子,要知道他反的就是女子!

    他頓時也沒了要與常闊過招的興致,常闊原也沒有打算答應,此類人一看便沒有武德可言,他若這邊跳下城樓去,那邊便一擁而上將他紮成滿身是洞的蓮蓬,他找誰說理去!

    葛宗已下令攻城,見常闊擡手,雲回立時也下令:「放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