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5 指一條生路

類別:女生頻道 作者:非10字數:5309更新時間:24/06/27 03:58:52
    常歲安認罪的供罪書,早在正午前便送到了宮中。

    人已認罪,接下來便需交由三司稽定刑罰之事。

    傷人性命者,按大盛律,當斬。

    大盛有禁刑月,九月秋收前皆不允處死囚犯,然今日便是九月最後一日,如若當真按斬刑處置,那麼刑期便在眼前。

    故而,午後時分,宣政殿內,魏叔易爲此事而諫言:「……如今常大將軍在外討逆,若就此處死其子,恐傷其忠志,於戰局不利,故臣斗膽,望聖人三思而定!」

    此前他們曾試着爲常歲安作保,但如今人已「認罪」,脫罪幾乎已經不可能了,便只能試着迂迴求情,以盡力保全常歲安性命。

    「陛下,魏侍郎所言在理啊。」素日裏,褚太傅甚少附和魏叔易之言,此時卻也一同進言:「常大將軍勞苦功高,膝下唯此一子傳續香火,如若失此子,便等同血脈斷絕……如此豈不寒了衆武將之心?」

    什麼傳續香火之說,在他看來皆是糟粕而已,但此時情形特殊,就當以毒攻毒吧。

    老太傅說着,語氣愈發沉痛:「……更何況如今常家那小女郎也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如若當真出了什麼差池,待來日一身戰傷的常大將軍還京,這滿朝上下又有何顏面待之?」

    「請陛下三思!」

    附和之人不在少數。

    但反駁之音也比比皆是。

    「照諸位這麼說,難道長孫家的女郎便只能枉死,殺人者便無需擔責了不成?」

    「其人已經招罪,若不能一視同仁依律嚴懲,何談服衆?律法威信何在!」

    這些聲音裏並無長孫一族的官員,長孫垣以抱病之說而多日未曾早朝。

    但無需長孫垣出面,自也不乏代其、或是借其向各處施壓的聲音。

    看着爭執不下的臣子們,聖冊帝一時未有明確表態。

    都已至這個地步了,那個女孩子到底人在何處?

    當真遭遇了意外,當真……不是她的崇月嗎?

    ……

    「父親,如今既已確定兇手就是明謹,爲何不立即將此事言明?」

    長孫府中,長孫寂也知曉了常歲安認罪之事,此刻頗焦急地追問父親。

    長孫彥道:「如今證據不足,時機未到。」

    「可是父親,再這樣下去,那常家郎君便要性命不保了!「

    長孫彥看向兒子:「阿寂,你該明白,冤枉常家郎君的人從來不是我們長孫家,而是明家,是聖人——總有一日,世人會知道這一切。」

    「可是……難道就要這樣看着常家郎君受冤枉死嗎?」十三歲的少年雖心性未定,但頭腦並不愚昧,眼界並不狹窄,「常大將軍還在揚州,若有心人借此事從中鼓動挑撥……萬一常大將軍就此倒戈徐正業,同那些叛軍一同反了朝廷可如何是好!」

    長孫彥:「揚州此戰,要反的不是朝廷,而是稱帝不正的明後……他們是要扶持太子,扶持李氏正統血脈,談何「叛」字?」

    長孫寂倏地一怔。

    片刻,才壓低聲音,問:「父親……那徐正業起兵之事,究竟是否與我們長孫家有關連?祖父他是否爲知情者?」

    亦或是……同謀者?

    「你如今還小,心性浮躁未定,有些大事暫時不必過問太多,家中一切自有你祖父安排。你小姑的桉子,只待時機成熟,我與你祖父定會將這公道討回。」

    長孫彥不欲再與兒子多言:「回去吧,明日祭孔,你與族中人同往。」

    「是。」

    長孫寂出了書房,心情沉悶至極。

    所以,徐正業起兵之事,祖父是知道的對

    嗎?祖父是要藉此向女帝施壓嗎?就像那些兵諫的先例一樣?

    如今,眼睜睜看着常家郎君被冤而死……也是祖父謀劃中的一環嗎?

    這背後的利益算計,一層圈着一層,合在一起便成了父親口中的「大事」……那個平白受冤,被他拿硯臺砸傷的少年的生死,就是無人在意的小事嗎?

    不,至少對方的家人一定是在意的,在家人眼中,那便是天大的事,就像他失去小姑……

    長孫寂再三猶豫後,還是來到了大理寺地牢外,提出要見常歲安。

    想到那日這小少年公然砸傷犯人之舉,獄卒不敢私自做主,但也不敢得罪長孫家,遂去請示韓少卿。

    韓少卿準允了,只是交待獄卒傳達他的意思,讓長孫家的郎君勿要讓大理寺難做。

    當然,這只是事後免責的場面話而已,他並不怕長孫家的人行報復之舉,甚至他大可以樂見。

    獄卒打開牢門後,長孫寂見到了常歲安。

    少年語氣冷冷:「我要與他單獨說幾句話。」

    雖覺得犯人如今也說不了什麼話了,但獄卒還是應下,只是也不敢離開太遠。

    「常歲安?」

    「你醒醒。」

    長孫寂蹲身下來,推了推昏迷的少年,見人遲遲沒有反應,不禁皺眉。

    他下意識地去看對方的額頭,卻已看不到自己當日砸傷的痕跡,非是他砸得輕,而是對方的傷實在太多了,根本分不清。

    但他很快發現,對方身上最重的一處傷應是肩膀上還在流血的傷口。

    他對常歲安受刑之事有耳聞,但沒想到竟然會是這麼多的重刑加身……

    長孫寂避開獄卒的視線,取出帶來的傷藥,全都倒在那傷口處,同時以手掌按壓止血。

    大約是疼極了,常歲安輕皺了下眉,口中發出低低的聲音。

    「你說什麼?」

    長孫寂湊近去聽。

    那嘴脣灰白乾裂的少年艱難地發出夢囈般的聲音:「寧,寧……」

    長孫寂這次聽見了。

    片刻,他在對方耳邊道:「你放心,常娘子已經平安無事。是她託我過來的,她還說,你一定要撐住,絕不能有事。」

    聽得此言,常歲安皺起的眉心緩緩鬆開,半晌,才發出一個微弱字音:「好……」

    片刻,又道:「多謝你……」

    他此刻意識模湖,並分不清來人是誰,但還是感激道謝。

    長孫寂怔了一下後,偏過頭去,忽然紅了眼睛。

    直到手下的傷口不再流血後,他才將手移開,又取出醫治內傷的藥丸,塞到了常歲安口中。

    「對不起。」

    小少年慚愧自責:「我只能做這些了,希望你一定撐下去。」

    長孫寂離開後,放飯的獄卒趁着牢頭他們去送長孫郎君,趕忙去了牢房中查看常歲安的情況。

    見常歲安傷口已經止血,他悄悄鬆口氣。

    「常郎君,快吃些吧……」

    他取出一碗菜粥,拿勺子餵給常歲安。

    粥裏也有治傷的藥,這是姚翼的吩咐。

    「小人幼時和阿爹曾在戰亂中受過常大將軍和先太子殿下的救命恩情……」見常歲安吃不進去,獄卒聲音哽咽:「小人相信常大將軍家的郎君做不出殺人之事,小人知道您是冤枉的。」

    「您得活下去,才能有洗脫冤名的機會……」

    常歲安緊閉的眼角有一滴淚滑出。

    獄卒再試着喂一勺,常歲安吞了下去。

    獄卒很快將一碗粥喂完。

    昏昏沉沉

    的少年再次張開嘴巴。

    「……」獄卒看着空空如也的粥碗,有些手足無措。

    明日,他一定換個大碗來!

    ……

    同一刻,國子監祭酒喬央正爲明日的祭孔大典做準備。

    歷年十月初一祭孔廟,皆是國子監上下的一大要事。

    大典會在孔廟舉行,以國子監師生爲首,祭酒爲主祭官,朝中官員參祭陪祀,許多大儒文人也皆會前往。

    「阿爹……」喬玉柏從外面回來。

    「都安排好了?」喬祭酒壓低聲音問。

    喬玉柏正色點頭:「阿爹放心。」

    隨後道:「無絕大師讓人把東西送來了,此刻就在院中。」

    喬祭酒立即去看。

    一口從騾車上卸下來的大箱子擺在院中,喬祭酒上前親自打開,一個十歲上下的小和尚站了起來,雙手合十念了聲「阿彌陀佛」。

    喬祭酒被嚇了一跳:「……怎麼是個人?」

    他忙問那小和尚:「我要的仙鶴呢?」

    這無絕,這般關頭是怎麼辦的事?人和鶴都分不清嗎?

    「阿彌陀佛,小僧到了,鶴便到了。」

    小和尚取下腰間短笛,湊在脣邊吹響,笛音響起,一隻白鶴便飛了過來。

    白鶴落在小和尚身邊,小和尚放下了短笛。

    喬央訝然,忙揖手:「失敬失敬……」

    仙鶴與神象皆有祥和吉兆寓意,有一年,聖人於大雲寺春祭時,曾有仙鶴銜來桃枝,在祭壇上方盤旋久久不曾離去,此事廣爲流傳。

    但喬央知道,那仙鶴是無絕讓人養着的,此鶴擅跳鶴舞,懂得聽人號令。

    可他今日才知,原來大雲寺裏的養鶴僧,竟是個十歲的小和尚。

    ……

    是夜子時,忽然響起的拍門聲,讓本就睡不安穩的噙霜忽然驚醒:「……誰?!」

    外面傳來僕從的喊聲:「世子讓噙霜姑娘前去侍奉!」

    噙霜下意識地抱緊了被子,顫聲應下:「我……我這就起來梳妝打扮!」

    「快一些,別讓世子等久了!」

    噙霜連忙從牀上起來點燈,匆匆穿衣後坐到梳妝檯前,她想要描眉,卻在看到鏡中那張滿是結痂傷痕的臉時,陡然紅了眼眶。

    可她不敢耽誤,趕忙描眉敷粉塗上胭脂,但根本蓋不住那些疤痕,反而顯得詭異又可笑。

    她要拿這張臉去見那個瘋掉的世子嗎?

    這般時辰他忽然要她去侍奉,只怕是又受了什麼刺激……等着她的還不知是什麼可怕的折磨!

    一時間,恐懼、屈辱還有不敢直面的恨意,讓噙霜徹底崩潰,伏在鏡前哭了起來。

    但沒人來安慰她。

    那僕從將話帶到後就走了。

    她雖只是個通房,但原本得寵風光時,身邊總有小丫鬟來獻殷勤侍奉,可如今她落得這般境地,那些小丫鬟都不敢再往她這裏湊了,生怕被她牽連。

    這院子裏本還住着另外兩個通房,但都死了,一個自盡了,一個被活活打死。

    夜裏的小院死一般的寂靜,噙霜漸漸停下哭泣。

    不多時,院中的杏樹上被掛上了緞子,噙霜踩上鼓凳。

    自盡和被打死,她選擇了前者。

    鼓凳被踢開,女子身軀懸空,表情痛苦。

    下一刻,忽然有人出現,抱住了她的身體,將她救了下來。

    坐在地上的噙霜咳了一陣,滿眼淚水,見得來人,不禁一愣:「……怎麼是你?」

    面前是個中年婦人,僕婦打扮,因長相粗

    醜之故,被府裏許多人喊作醜婦。

    但其有一手好繡技,憑着這個好手藝在明家做了十多年的繡娘。

    婦人:「噙霜姑娘真的甘心就這麼死去嗎?」

    「你也看到了,我如今這模樣……」噙霜自嘲地笑了一下:「我之前還恥笑羞辱過你的樣貌,現下也算是報應吧。」

    她從前仗着這張臉得了世子寵愛,便目中無人,然而到了最後,害死她的也是這張臉。

    醜婦看不出半分記恨,反而嘆氣道:「我的女兒,也如你這般年紀。」

    聽得這句語氣溫和慈愛的話,噙霜眼中忽然涌出淚水。

    她也有阿孃,但她阿孃死了,若非如此,她也不會被阿爹賣進明家爲奴。

    絕望無助與寒冷中,噙霜忽然抱住了面前唯一能給她一絲溫暖的婦人。

    婦人輕拍着她的背。

    噙霜哭訴了自己的遭遇。

    「可憐的孩子……」婦人輕聲問:「我倒可以給你指一條生路,不知你願不願意去做?」

    「我能有什麼生路?」噙霜啞着聲音,喃喃道:「我唯一的生路,恐怕……」

    恐怕只有讓那個令她生不如死的人去死,她才能有生路。

    婦人扶着她的肩膀,向她輕輕點頭。

    對上那雙眼睛,噙霜頓時大驚,搖頭道:「不,我不敢……」

    「不是讓你動手,你不妨先聽我道來。」婦人的聲音帶着無限安撫,讓噙霜慢慢定下心來。

    ……

    一身酒氣的明謹早已等得不耐煩了,噙霜剛走進他的臥房內,便被他掐住了脖子。

    一通不堪入耳的辱罵後,他將人重重甩到地上,擡手抓起一隻瓷瓶便砸過去。

    噙霜驚惶爬着躲開了。

    瓷瓶在她身邊碎裂,碎瓷迸濺。

    「你竟然敢躲?」明謹在她面前蹲下身來,抓起她的髮髻,另只手拿起一塊碎瓷,一點點在她臉上試探:「讓我看看罰在哪裏好呢……」

    他說着,手一頓,卻是停留在噙霜的眼角處。

    他忽然興致勃勃地問:「不如挖你一隻眼睛如何?」

    噙霜搖頭掙扎起來:「世子饒命!」

    明謹手上勐一用力,將她偏轉的頭拽回來。

    「婢子待世子一片真心,害了世子的人不是婢子啊!」噙霜恐懼地閉上眼睛哭着道:「是那常家娘子害了您……您應當找她報仇才對!」

    明謹臉色頓沉:「你說什麼?」

    「婢子……婢子也是偶然從夫人那裏聽來的!」

    明謹緊緊盯着她:「你聽來了什麼?」

    「婢子聽夫人說,她已查明了那日馬場上世子的馬之所以突然失控,就是那常歲寧做了手腳!」

    明謹眼神寒極。

    「怪不得……」他似想通了什麼:「怪不得那匹馬之後能被她降服!」

    他早該想到了!

    「這***……竟害我至此!」

    「我必要親手將她千刀萬剮!」

    「聽說那***失蹤了……我非將她揪出來不可!」

    噙霜眼神閃躲了一下。

    明謹看在眼中,抓住她的後頸:「怎麼,你知道她的下落?!」

    噙霜一時未敢答話。

    「你方纔說……你聽到我母親說了此事,你是怎麼聽到的?你偷聽到的,對嗎?」明謹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告訴我,那***失蹤之事,是不是和我母親有關!」

    他不是傻子,昨日明洛突然回來,言語間在試探他是否知道母親的下落。

    母親不見了,那***也

    失蹤了,這會是巧合嗎?

    「……是,婢子那日偷聽到夫人交待廖嬤嬤僱兇之事……」噙霜顫聲道:「說事成之後,便將那常娘子帶去夫人陪嫁的那座別院裏!」

    明謹:「事成?那常歲寧如今是死是活!」

    噙霜哭着搖頭:「婢子只聽到那些,後來如何便不知了……」

    明謹定定地審視着她:「你這***,該不會是在騙我,想藉此逃過一劫吧?」

    「婢子豈敢!」

    明謹忽然笑了一下:「是真是假,我一去便知了……」

    反正是他母親的地方,他去一趟也無妨。

    「但你得陪本世子一起。」他拽着噙霜站起來:「若你敢騙我,若我在那裏見不到那***,那我便一刀刀地將你割了喂狗!」

    ……

    明謹也被禁了足,但時至深夜,待居院裏的其他僕從察覺時,他已經走了。

    但縱然如此,他原本也是出不去的,明府後門處日夜都有人把守。

    只是在明謹出門的一刻前,那二人便已被醜婦迷昏帶了下去。

    很快,明謹順利坐上了馬車,趕車的是他的貼身小廝,從不敢忤逆他半分。

    馬車內,在明謹的要求下,噙霜和往常一樣,儘量冷靜地替他煮茶。

    趁明謹不備之際,她將一小包藥粉偷偷灑進了茶壺中。

    「世子……」

    待茶水溫度適宜時,噙霜適才將茶盞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