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3 她樂意欠着

類別:女生頻道 作者:非10字數:4132更新時間:24/06/27 03:58:52
    “在您心裏,屬下一人到底能侍幾主!”無絕悲憤質問。

    常歲寧也很無奈:“我那時連那陣法是做什麼用的都不知道,豈能什麼都不做,只幻想等着旁人來救?”

    於她而言,有人相助是運氣,於兇險中自救才是常態。

    什麼都不做便等同坐以待斃,這種事她做不來也學不會。

    無絕痛心不已:“屬下算是看明白了,您有八百個心眼子,其中七百九十九個怕是都用在了屬下身上!”

    常歲寧笑道:“哪有,至多只用了一個而已。”

    見無絕依舊對她先前的質疑而耿耿於懷,她便認真道:“你且想想,這十多年來你們各自發生了什麼,我皆無從得知,亦無法可想,自是一時不敢輕信……待此時你我坐在此處,哪怕只是簡單談了幾句,見你掉了幾滴淚,我不是便疑心盡消了嗎?難道這還算不得信任嗎?”

    無絕聞言面色稍緩。

    又聽那少女道:“且我如今這般不人不鬼的模樣,說難聽些同妖邪現世無異,是不會被世人所容的——縱是爲了保住這條小命,也當捂緊了這祕密,需比從前更加謹慎小心才行,你說呢?”

    無絕臉上那本就虛張聲勢的不滿,此時便徹底散盡了。

    他不由就想到了,西域那個百年前同樣以此陣還魂,卻被當作妖邪燒死的例子。

    殿下的謹慎是對的。

    突然經歷了這樣離奇的事,於茫然中還能冷靜面對接受一切,從未試圖求助過他人,僅靠自己一步步摸索着走到今日的,大約也就只有他家殿下了。

    且於他而言,這十多年是一日日活過來的,一切都清晰真實,包括他對殿下的思念與期盼之心……可對殿下來說,她睜眼即是十餘年後,且又換了身份,一切都如此陌生而荒誕,又豈會不茫然、不恐慌、不戒備呢?

    殿下如此不易,他未給體諒安慰也就罷了,卻還在這裏使小性子,反要殿下來哄……哎,他還是人嗎!

    此刻恨不能給自己來兩耳刮子的無絕,啞着聲音道:“殿下,這一路來,您受累了……”

    這條回家的路,不是那麼好走的。

    而回家之前的路……殿下必然也走得很辛苦。

    見他如此,常歲寧便知賣慘示弱有效,遂悄悄放鬆下來——同自己人賣慘,總是好用的。

    而無絕卻真正被她慘進了心裏去,此刻不由問:“殿下在北狄那幾年……過得還好嗎?”

    “還可以。”常歲寧語氣隨意:“北狄天地開闊,馬跑起來很快,羊烤起來很香。”

    無絕稍沉默了一會兒,才忍下淚,笑着道:“屬下也很擅長烤羊肉,做羊湯的……殿下如今回家了,往後不必去北狄,也能吃上香滋滋的烤羊肉。”

    常歲寧好笑地看着他,提醒道:“可你現下是出家人啊。”

    無絕不以爲然:“出家了也可以再還俗嘛。”

    他本就是個假和尚而已,這大雲寺也非什麼正經寺廟,他呆在這裏做和尚就是爲了那個法陣,現如今殿下回來了,他這和尚也不必再做下去了。

    說着,恨不能現下就將羊肉烤起來,烤它個三四五只,給他家殿下好好解解饞!

    常歲寧忙勸慰安撫,示意其稍安勿躁,她並沒那麼饞,這羊肉不急着烤,且叫那三四五只羊多活些時日吧。

    無絕嘆氣。

    急也不行啊,哪怕只是爲了不使聖人起疑,他且還得呆在這大雲寺裏繼續演着呢。

    常歲寧又問了他一些關於天女塔的事,似要將塔中之事都問個清清楚楚。

    她忽然後知後覺:“既是還魂陣,那陣法被毀,我回頭該不會有什麼三長兩短吧?”

    “您想什麼呢,若果真如此,屬下豈會同意讓崔大都督去毀陣?放心,您如今魂魄已穩,陣法毀損對您並無妨礙了。”

    常歲寧安心下來:“甚好,如此毀便毀了,早毀早好。”

    也省得日後明後再借那陣法來試她。

    “但屬下回頭還是要設法將暗道中那一堆破爛修補一二的,至少要使之表面看似無異。”無絕思索着道:“否則聖人萬一哪日想起來要讓人去暗道查看陣法是否完整,那可就露餡了。”

    常歲寧點頭:“有備無患,是當小心應對,便辛苦你了。”

    問罷了陣法,她又好奇起了另一個東西:“我見那天女像下方,有一方玉匣,似乎很是緊要,不知那匣子裏放着的是什麼寶貝?”

    聽她問起這個,無絕沉默了一下。

    常歲寧看着他:“是什麼不可說的嗎?”

    “那裏面……”無絕又沉默了片刻,才低聲道:“是您的遺骨。”

    常歲寧:“……我還當是什麼珍寶呢。”

    原來就這個啊。

    無絕不滿意了:“這是什麼話,那自然就是整座天女塔裏最珍貴之物!”

    常歲寧唯有收起輕視之色,想到那不算大的匣子,道:“難爲你們還能尋到一些帶回來,如此我也算是落葉歸根了。”

    “是老常帶回來的……”提到這樁舊事,無絕語氣裏仍有壓抑着的悲憤與錐心之痛:“北狄那些畜生們……正因此,老常他才會違抗聖諭,執意親手砍了那畜生可汗的首級。”

    那畜生在殿下自刎後,令人拆解毀壞了殿下的屍身泄憤……

    老常最終也只找到殿下的一塊遺骨而已。

    無絕沒有也不忍詳說,但常歲寧也不難想象。

    或者說,她早在決定去殺那北狄主帥時,就已經做好了屍首無存的準備。

    見無絕低着頭不說話,她道:“兩軍尚未對陣,對方先失主帥,爲挽軍心,有此舉也是常見之事。誰人生來不是赤裸,不是只自一塊小小血肉長成,區區皮囊骨肉而已,生時物盡其用即可,死後總要歸於塵土的,怎麼個歸法兒都大差不差,不必太過在意。”

    無絕一時依舊沒說話。

    又聽那女孩子安慰道:“且我這不是回來了嗎,你瞧,如今胳膊腿什麼都不缺。”

    無絕當真擡起淚眼瞅了瞅她的胳膊腿。

    女孩子取出了一方柔軟的帕子,遞給他擦淚,笑着道:“無絕,謝謝你帶我回家。”

    她認真道:“我欠你一條性命。”

    無絕接過那繡着仙鶴的帕子,按了按眼角,哽咽着嘆道:“欠什麼,我似窄川,殿下爲海,海若不存,川當何歸……”

    他道:“窄川唯有歸赴於海,方可長存。海從不拒川,川方可赴海,二者是爲相互成全,何談欠與不欠。”

    “太禪意了,聽不甚懂。”常歲寧笑着道:“還是欠着好了,我樂意欠着你。”

    她不願虧欠明後,因那虧欠似帶刺的網,只會使她困縛其中不得喘息。

    她情願欠着無絕,因這虧欠是令她安心的根,是使她重新紮根於這世間的羈絆。

    羈絆與羈絆是不同的,而這一世,她有幸只會被善意與真摯羈絆。

    常歲寧傾身,輕輕抱住了那口口聲聲說自己是個假和尚,卻比任何神明都更像是她的救世菩薩的人——

    她再次笑着道:“就欠着吧。”

    無絕擦了擦淚,也笑了:“既然您誠心想欠,那屬下可就收着了。”

    “嗯,收着吧。”常歲寧鬆開他。

    無絕矜持一笑:“那屬下有件事想問問您……”

    常歲寧很有虧欠他人的自覺,大方道:“只管問來。”

    “屬下記得您之前埋了幾罈子風知釀,本說定了要與屬下們共飲的……究竟是埋在哪裏了?”

    常歲寧眨了下眼睛:“這個啊……好像被我喝了。”

    無絕“噌”地一下站起了身來:“您何時偷喝的?”

    “臨去北狄前。”常歲寧有些慚愧地笑了笑:“彼時想着也沒機會共飲了,我乾脆挖出來自己喝了。”

    她喝罷大醉,在埋酒的杏花樹下睡了一夜。

    無絕滿臉心痛之色,就差跳腳了:“屬下可是饞了許多年了!”

    常歲寧便問:“你爲何不去尋阿增再釀幾壇?”

    風知釀只有喻增釀得出來。

    “他倒是肯啊!”無絕嘆道:“自您走後,他便死活不肯再釀酒了,屬下就差跪下求他了。”

    常歲寧:“就像老常求你替他熬羊湯一樣?”

    “可不是嘛……”無絕說着,眼睛一亮:“不過您現下回來了,他不釀也得釀了,您到時可得單獨補屬下幾壇!”

    常歲寧面上笑意淡了淡,卻是問:“我走後這些年,你觀阿增是否有異常之處,可曾與什麼值得一提的人有往來牽扯?”

    無絕聽得一怔。

    認真思索了片刻,緩一搖頭:“實則自殿下走後,他性情日漸冷清,加之他在宮中當差,一年到頭甚少出宮,屬下們與之往來便少了許多,對其所知也不算多,倒是未察覺出什麼異常來。”

    他們四人中,再加上個在暗處的孟列,統共五人,這些年其中往來最少的便是喻增了。

    不過……

    “殿下爲何忽然這般問,難道說……”無絕正色看着依舊坐在地上的少女。

    “當年我殺北狄主帥前,便已身中劇毒。”

    無絕大驚:“殿下可知是何人所爲?”

    “是玉屑。”常歲寧道:“她是受人指使,她聲稱當年之事是遭人矇騙,而‘矇騙’她的人正是阿增,她當年是得了蓋有阿增私印的親筆書信——”

    她大致將玉屑當晚所供與無絕言明。

    無絕緊皺着眉:“這,他怎麼會……”

    常歲寧沒有感慨或痛斥什麼,只道:“真相如何尚未可知,但他此時掌管着司宮臺,在明後身邊做事,想要詳查不是易事,這些時日我想了許多法子,都不太可行。此事還需從長計議,而在查實之前,你我皆需多加留意提防。”

    現下她既與無絕言明了身份,那麼此事便要共通,正如並肩作戰時,同袍之間最忌有所隱瞞。

    無絕神情複雜地點頭:“殿下放心,屬下會留心的。”

    這些年雖與喻增往來不多,但昔日情誼未減,他如何也未曾想過對方會有背叛殿下的可能。

    他此時也能更明白,爲何殿下起先會待他這個舊人也如此防備了……

    無絕在心底長長嘆息了一聲。

    常歲寧起了身來,拍了拍身上灰塵。

    “二爹,咱們出去吧,阿兄也該吃完了。”

    這聲“二爹”叫無絕聽得腿肚子一顫:“殿下,這如何使得啊……”

    “你如我再生父母,喊聲二爹算是委屈您了。且使得與否,這戲也得繼續演着不是?”常歲寧又喊一聲:“二爹,您要習慣才好。”

    無絕只得點頭,笑的格外矜持:“是,是得習慣,那屬下……我就暫時厚顏佔下這便宜了。”

    二人便出了暗道。

    常歲安已將桌上飯菜全吃乾淨了,未曾辜負一粒米一棵菜。

    見得二人出來,常歲安迎上前去,不由訝然:“無絕大師,您的眼睛怎麼了?”

    怎瞧着像是大哭過?

    談個佛法怎還談哭了。

    總不能是妹妹打的,妹妹雖喜打人,但怎麼也做不出一言不合便對長輩下手的不孝之事來。

    無絕嘆了口氣,揉着紅腫的眼睛:“方纔這眼裏進灰了。”

    常歲安默默瞧了瞧,覺得腫成這樣,尋常的灰怕是做不到,起步也得是進磚頭塊子了,且兩隻眼睛都未能幸免,這磚頭塊子還需進的雨露均沾。

    大人總是好面子的,既然大師不願承認哭過,那他也就假裝信了吧。

    並貼心建議道:“那您待會兒好好歇歇,先莫要出去走動了。”

    畢竟這種話連騙他這種人都費勁,更別提其他人了。

    無絕點着頭應下,似眼睛疼得厲害,找了張椅子坐了下去揉眼睛。

    常家兄妹便打算告辭。

    “對了。”臨離開前,常歲寧忽然想到來時所見,便問了一句:“二爹可知昨日在後山失蹤的是哪家女郎?”

    尋常人不知,但找人之事有寺中僧人參與,無絕身爲寺中住持,應是多少知曉一些的。

    她自在京中揚名以來,願意圍着她,以友善相待的貴女不在少數,哪怕只是出於關心,她也當打聽一句。

    只聽無絕壓低聲音道:“是長孫家的女郎。”

    常歲寧怔了一下,才又問:“長孫家的……哪位女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