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6 早知他來,我便不來了

類別:女生頻道 作者:非10字數:4354更新時間:24/06/27 03:58:52
    一應祭祀之物被點燃,將四下映亮。

    喜兒取了蒲墊放到自家女郎面前。

    常歲寧猶豫了一下,到底不曾跪下——她替阿鯉跪一跪已故生母倒無妨,但她怕對方九泉之下再嚇出個好歹來。

    於是便在蒲墊上盤坐下來,往面前的銅盆裏投放紙錢燒料。

    常歲安蹲在一旁也幫着她一起燒,邊小聲問:“寧寧,你既在夢裏見到了親生阿孃,那你有沒有問一問你的生辰是哪一日?”

    常歲寧:“……這倒沒問。”

    這夢做的,倒也沒有那般細緻。

    常歲安忙交待道:“那你下回一定記得問一問,回頭阿兄好給你辦生辰宴!”

    別家妹妹都有生辰禮收,唯獨他家妹妹因生辰不祥,而從不過生辰——少年郎對此一直耿耿於懷。

    常歲寧點了點頭:“好。”

    如果阿鯉孃親還敢來她夢裏的話——

    常歲安滿眼迫不及待:“到時咱們寧寧辦生辰宴,要將京師的小娘子全都請來,阿兄把這十六年的生辰禮,都給你補上!”

    常歲寧再次點頭。

    這個好說。

    她回頭自己挑個喜歡的日子便是。

    不行……

    單是自己喜歡還不夠。

    常歲寧望着面前的火光,想了想,決定尋個機會從無絕那裏,誆個最旺最勐的八字來用一用。

    她重活這一回,命格自該攥在自己手裏,這輩子她是什麼命,她自己說了算。

    她這廂正盤算間,握着火鐗撥動火盆燒料的手忽然一頓,倏地轉頭看向身後深濃夜色下的草木,定聲道:“阿爹,好像有人——”

    負手站在一旁的常闊跟着她看過去,疑惑道:“沒有啊。”

    常歲寧警惕道:“會不會是刺客潛入了府中?”

    常闊笑了起來:“豈會有什麼刺客?哪個不開眼的刺客膽敢來咱們府上?”

    常歲寧狐疑地看着過分自大的常闊:“阿爹都不讓人去查看一下的嗎?”

    “你這孩子倒是夠警惕!”常闊捋了捋鬍鬚,欣慰道:“嗯……謹慎些總歸是好事。”

    常歲寧默然。

    大可再多說幾句,省得人跑得不夠遠。

    “老白,帶人去瞧瞧。”常闊這才擺擺手交待白管事。

    白管事應聲“是”,帶着幾名僕從上前查看一番後折返:“將軍,並未發現任何可疑蹤跡。”

    常闊便朝着女兒露出笑臉:“怎麼樣,阿爹就說沒人吧?”

    常歲寧點點頭。

    無所謂,他演得開心就好。

    她也懶得戳破,繼續大把大把地燒着紙錢——但凡燒得不那麼大把一些,今夜恐都燒不完這些。

    常闊那邊說道:“阿爹明日還要早朝,就先回去了……歲安,你留下陪着寧寧。”

    常歲安點頭應下來。

    常闊這才狀似悠哉地離去。

    待身影離了一雙兒女的視線,他才快步而行,匆匆回到了居院。

    昏暗的長廊盡頭,站着一道墨色身影。

    常闊獨自走進廊中,沒好氣地道:“又來我這裏作甚?我這裏是將軍府,可不是西市……你們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那穿着黑衣的身影轉過身來,卻是女子模樣,擡手朝常闊行了個禮,開口一板一眼地道:“我家主人讓我帶話給常將軍——將軍此番得勝歸京,聽聞有人暗中要送美妾與將軍,但將軍都這把年紀了,還當潔身自好才是,不宜將那些來路不明亂七八糟的女子帶回家中,徒增麻煩。”

    “她管我!”常闊如炸了毛的大貓:“老子想幹什麼就幹什麼!”

    那女子看着他:“那將軍想擡美妾進門嗎?”

    “廢話,老子當然……不想!”常闊重重甩袖:“給我轉告她,我不收美妾是我自己懶得應付,可不是因爲我怕了她!”

    黑衣女子:“……知道了。”

    “沒旁的事就趕緊走。”常闊嗤笑道:“方纔的動靜就連我閨女都能察覺,她手下的人是愈發不濟了。”

    說到此處,黑衣女子臉上閃過一絲難堪。

    她分明很小心的,根本沒發出什麼聲音,怎就被那小姑娘發現了?

    這話她沒法接,只能取出一隻瓷瓶放在一旁的長廊圍欄上:“這是主人讓我轉交的,陰雨天將軍腿疾發作時,吃一粒即可緩解疼痛。”

    常闊看過去,啐了一口:“黃鼠狼給雞拜年……不安好心!誰稀罕要她的東西?拿走!”

    女子無奈將東西收回去。

    常闊:“?”

    還真拿走是吧!

    “走走走,告訴她,以後別再爲這屁大點事來煩我了!”他不耐煩地開始趕人,轉過身嘴裏頭罵道:“……還真是閒出屁來了!一回回跟詐屍似得!給她三分顏色,就跟我沒完沒了!”

    女子揉了揉備受煎熬的耳朵,轉身消失在黑暗中。

    而可以預見的是,同樣的煎熬,待她將這些話告訴主人之後,免不得還得再經受一遍。

    本要原路離開的女子不知想到了什麼,腳下一頓,換了條路走。

    園中,燒紙錢燒到麻木的常歲寧打了個呵欠。

    呵欠是會傳染的,常歲安也跟着打了個,眼淚都出來了。

    他揉了揉眼睛,逐漸將頭低了下去。

    常歲寧察覺到不對,擡眼看向他,不由一愣:“阿兄怎哭了?”

    “我也想我阿孃了……”少年人的聲音有些沙啞哽咽。

    他本只是打個呵欠的,可這眼睛揉着揉着,就突然來感覺了。

    “我都不知道我阿孃長什麼模樣。”少年拿手背蹭了下眼淚。

    常歲寧不禁擡手,輕拍了拍他的肩。

    說來她也不知常歲安的阿孃生得什麼模樣,常闊乃草莽出身,三十多歲了一直獨身一人,直到有一回,忽然抱了個還在吃奶的娃娃回來,說是他兒子。

    兒子有了,那媳婦呢?

    一問,才知媳婦難產死了。

    據他說,媳婦是他家中早早給他定下的,他本都忘了這茬兒了,上次回鄉時才知對方一直在等着他,於是他便順便磕頭成了個親,然後就忙着打仗去了。

    再回鄉時,正準備將人接去京城,才知人沒了,只留下個孩兒。

    說着,一手抱娃,一手掏出了個亡妻牌位出來。

    看着那突然出現的牌位,當時大家都沉默了。

    千言萬語只能由無絕化作一句——弟妹命苦哇。

    常闊爲亡妻大辦了一場喪事。

    於是,大家還沒來得及喝喜酒,便直接坐下吃喪席了。

    此事悲情之餘,又透着一絲倉促與離譜,但逝者爲大,便都默契地不多做打聽。

    至於孩子是不是老常的,大家則從來沒有過絲毫懷疑,一是出於尊重,二是基於事實——父子倆恍若一頭大水牛抱着只小牛犢,說不是親生的都沒人信。

    “而且阿孃從不來我夢裏的……”常歲安有些委屈:“她是不是不喜歡我?”

    “怎會有人不喜歡阿兄呢。”常歲寧想了想,問:“阿兄有沒有做過那種一覺醒來,什麼都不記得了的夢?”

    常歲安眼中含淚,朝她點點頭。

    “那便是思念我們的人偷偷來夢裏看過我們了。”常歲寧不緊不慢地拿火鐗翻動着紙錢,認真道:“但又怕我們太沉溺夢中事,醒來後會難過,於是臨走前便讓我們全忘乾淨了。”

    “那如此說來……阿孃日日都來看我了!”常歲安眼中忽然有了神采:“我幾乎每日都不記得自己做過什麼夢!”

    常歲寧:“……”那睡得還挺沉的。

    “說來就要清明了,也該去阿孃墳前祭掃了。”常歲安心情好多了,隨口問:“寧寧,你要不要一同去?”

    常歲寧點了下頭:“好啊。”

    “那咱們明日去……”常歲安說着,頓了一下:“明日不行,明日家中有客至呢。”

    常歲寧看向他:“有客?”

    “是崔大都督。”常歲安道:“此前在大雲寺,不是邀了崔大都督回京後來家中吃酒的麼,昨日阿爹又叫人送了帖子去玄策府,崔大都督叫人回了話,明日登門——”

    常歲寧瞭然點頭。

    是在寺中崔璟幫了她那次,常闊說回京後要擺酒道謝。

    二人本就是亦師亦友的關係,又是一同出生入死的同袍,也就是崔璟性子冷清了些,不喜與人往來,不然便是隔三差五聚在一處吃酒也是正常的。

    而既對方好不容易登門,這宴又是因相助她之事而擺下的,縱是出於禮數,她和常歲安自也是不宜選在此時出門的。

    兄妹二人便約定後日再出城祭掃。

    約定罷,二人又先後打了個呵欠。

    終於將東西燒完,常歲寧頂着一身香火氣回了居院,洗漱罷倒頭便睡,次日照常起身去演武場。

    楚行看着那騎着青驢馳騁的少女身影,心情格外地好——大約是昨日經歷過險些失去的痛,而今才愈發覺得珍貴。

    他今日甚至還帶了府裏的兩名同袍一同過來,名爲“女郎上進,你們也幫着指點一二”,實爲“看,這就是我楚行教出來的徒弟!哎嘿,我有徒弟,你們沒有吧”——

    面對他暗戳戳的炫耀,那兩位將軍表面笑眯眯,心中罵聲一片。

    此時,其中一人神色一正:“伊,崔大都督怎麼來了?”

    說着,忙上前去。

    楚行看過去,只見果真是崔璟。

    “我沒騙你吧,這個時辰人都在這裏呢!”將崔璟拉過來的阿點指着演武場上的常家兄妹說道。

    常闊此時還未下朝歸來,崔璟與常闊不同,他值守玄策府,被特允非宣召不必日日朝參。

    常歲寧聽到這邊的動靜,見崔璟來此,有些意外。

    演武場設在前院,他來此處並無不妥,她意外的是他竟來得這樣早。

    原想着他公事繁忙,多半會踩着飯點過來,所以才未過早等在前廳,此時叫客人尋到演武場來,倒顯得他們招待不週了。

    常歲寧跑完了這一圈,在崔璟面前不遠處停下。

    崔璟便見那穿着天青色袍子,烏髮高束的少女利落地從驢背上跳下,朝自己走來,邊接過女使遞去的帕子擦汗——

    “崔大都督。”她的氣息略有些喘,額發被汗水打溼,擡手朝他行禮,而非是尋常女子那般福身。

    崔璟微點頭,看向她身後:“驢不錯。”

    常歲寧:“崔大都督喜歡?”

    總覺得自己若說喜歡,待離開常家時手中或就要牽頭驢,崔璟沒敢輕易點頭,只問:“可有名字?”

    “竹風,昨日剛取的。”

    崔璟眉心微動——是逐風,還是“滿院竹風吹酒面”的竹風?

    滿院竹風吹酒面,兩株榴火發詩愁——

    殿下的戰馬,便喚作榴火。

    “我的馬叫如風,妹妹便取了個逐風。”常歲安走過來笑着解釋道。

    常歲寧點頭——解釋得很好,好就好在完全不是那麼回事。

    聽了常歲安這一句,崔璟便未再多問。

    常歲寧未再多待:“崔大都督,先失陪片刻。”

    崔璟點頭。

    “小阿鯉——”阿點下意識地要跟過去,被崔璟擡手攔住。

    她顯然是要回去更衣。

    阿點疑惑地看着他。

    崔璟道:“我給前輩帶了些東西,前輩要看看嗎?”

    阿點忙不迭點頭:“要!在哪裏?”

    “前輩隨我去前廳。”

    “嗯嗯!”

    崔璟便擡腳往前廳去,楚行等人陪同在側。

    待常歲寧更衣梳洗罷,常闊恰也回了府。

    但他不是獨自回來的,身邊還多了個客人。

    常歲寧來到前廳外,剛好見到來人——

    “魏侍郎?”

    正欲上臺階的魏叔易回過頭來,含笑看向那着上白下青襦裙,面容白皙光潔的少女:“常娘子好氣色,看來傷勢已痊癒了。”

    “下朝之時恰遇到了魏侍郎,便將人一道請來了。”常闊笑着對女兒解釋了一句。

    此前合州之事,常闊自認是欠了魏叔易一個人情的,只是女兒被拐之事不可宣揚,這謝意便也沒法子在明面上表露,恰藉着今日宴請崔璟,索性便湊做一桌。

    常歲寧會意。

    三人便一同入了廳內。

    “魏侍郎也來了。”常歲安熱情待客:“快請坐吧!”

    崔璟只看了眼魏叔易,便漠然地移開了視線。

    常歲寧看在眼中,只覺對方彷彿在說——早知他來,我便不來了。

    “數日未見崔大都督了。”魏叔易渾不在意被人嫌棄,還專坐到了崔璟身邊的椅子裏,含笑道:“平日要與你敘舊吃酒,你總有諸般理由推辭,今日算是叫我撞上了。”

    常闊笑着放下豪言:“今日有一個算一個,不醉不歸!”

    此時,常歲寧還未意識到這句話最終會應驗在何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