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祂不需吃也不需喝,祂的儀式不需金也不需銀,但人們仍在儀式上用金子、銀子、大理石、綢緞,彷彿儀禮不夠奢侈,便不足以稱之爲敬拜。他們不是邀請人來信祂,而是兜售祂的恩典。”——《洛嘉之書》
洛嘉·奧瑞利安更換着遊子聖堂祭壇上的四根蠟燭,他將舊的、燃盡的蠟油從黑鐵的燭臺上輕輕撬下,而後將全新的蠟燭安置在形似天鷹雙翼的底座中。蠟燭均勻地分佈在祭壇中央的帝皇聖像兩側,兩兩對稱。
火光依次燃起,一簇深而紅的火苗,在白玉的蠟燭頂端搖曳。很快,第一滴蠟油貼着蠟燭的邊緣滑落,內部泛着一層凝固的淺紅色澤,如落下的血,或流淌的眼淚。
洛嘉擡頭,與黑鐵燭臺中央的持劍帝皇像對視,尋求着更高的指引。
帝皇塑像未雕刻的雙眼凝視虛空。在聖像下方,黑鐵的聖骨匣孤單地在祭壇中央保持着它如同永恆的寂靜。
每一幅繪製在彩窗上的圖畫都靜默無言,將人造的光明折射成無數道光輝璀璨的通透色彩,經過建造時即有的精心安排設計,把色塊鋪陳於中央貫穿聖堂的長毯之上。奧瑞利安轉身,走下臺階,順着聖堂中央的長毯離開這座空曠而明亮的大廳。
“釋經的教父亦將在許多事上茫然無知。”他沉默地想。“死亡因何降臨?”
遊子聖堂光輝未減,而在信仰之律號落錨的星球地表,星際戰士正在死去。比他們進入哨崗內之前的外圍戰鬥中更快。比他們先前完成的數十場閃擊的戰役更快。
在真實與迴音的夾縫中,在不論危險與否的戰鬥或探索任務之中,上千的阿斯塔特在短短幾天之內接連死去,而且多數人連屍體都無從尋找。
懷言者的榮光女王號中,後見之廳的安息所每日都增添着新的安息者的名字,他們提前從遠征中抽身,前去沐浴祂的榮光。
而幾乎全部的死者,在生前都或近或遠地接近了冉丹生物飛船解體後位於地表的殘骸,並聆聽到某種悠遠的迴音,乃至見過一種集羣性的幻景。
樹木。河流。沙沙作響的草叢。起伏的石質山脈。攻擊性的本地獵食性植物。無害的獸類,長着光滑而溫暖的淺橙色皮毛。一些曾經存在過的、建立簡單文明的生命體,臨水成羣地居住,生活在不同的星球。一百種未經損害的自然地形。一千種不同的古老生命。生機勃勃。翠綠。嫩黃。水紅的野生花朵。可以食用的莧類植物。
那是什麼?佩圖拉博的鋼鐵勇士謹慎而迅速地採集了當地的地質數據,鐵之主本人則補充學習了對於地理狀況的解析。
“大約五十至五百年前,”佩圖拉博說,在屏幕中,他的影像比真實的他更爲遙遠而冰冷,“那是這些星球原本的生態環境。隨後,冉丹擴張至此,依靠冉丹之種,把有機物全部轉化爲冉丹異形生存的養料。”
“爲什麼冉丹異形的靈能場會輻射它們剛剛降落時的記憶?”荷魯斯問過這個問題,“而不是它們現在所擁有的星球的現狀?”
佩圖拉博思考着,臉上帶着含義不明的嚴肅。隨後,他搖頭:“那不是冉丹異形自身的記憶,荷魯斯。莫爾斯已經告訴我們,在冉丹的視角內,世界上不存在顏色的區別。”
“我沒那麼懂靈能,”荷魯斯蹙眉,“但五百年前存活過的生物,它們的靈能回憶能留到現在嗎?可惜父親並未允許我們和那位擅長靈能的兄弟聯繫。你能不能——”
“他已經來了。”佩圖拉博回答,“下一次,我們會帶着答案前來。挑選一個作戰會議室?”
“我們都沒有去過不屈真理號。”荷魯斯說,他的聲音低沉下去,他的目光在屏幕中向一側移動,洛嘉知道他在看着什麼——象徵萊昂的那塊漆黑屏幕。“看來我們不去主動見一見我們的帝皇長子,他是永遠不會再主動找我們的。”
洛嘉從回憶中走出,他的雙腳正落在遊子聖堂地面長毯的邊緣。懷真言者沉吟片刻,再度踏出一步,走出聖堂,向守在聖堂兩側的兩名懷言者掃了一眼。
“關上門吧,孩子們。”奧瑞利安說,“我的牧師們。”
兩名懷言者將敞開的聖堂大門向內側推動,洛嘉看着門扉閉合,遊子聖堂的萬丈光輝被擋在門內,他再一次與兩扇門中央的帝皇聖像虛無的雙眼對視,而後轉身,順着他的道路前進。懷言者們陪在他身旁。
“你們對這場戰役有什麼看法呢?”奧瑞利安溫和地問,“和我說一說吧,但以理,艾瑞巴斯。”
兩名教團之首互相看了一眼,艾瑞巴斯率先說:“第一原體正在提議使用滅絕性武器,他是對的,戰士的懲治不足以填補異教徒帶來的侮辱,我們應該選擇他的方法,直接降下天火的懲罰。”
洛嘉微微點頭,隱藏着他的滿意。
艾瑞巴斯總是能說出他尤其想要傾聽的答案,他對教義的理解總是那樣與他相合,甚至願意將洛嘉平時說過的一些教導以刺青的形式銘刻在他的皮膚上。這使得洛嘉默許這名來自科爾基斯的懷言者一步步走到他今天的位置。
然而,一個過於完美、從不徘徊的虔誠者,有時也令洛嘉·奧瑞利安覺得古怪,猶疑於對方信仰的真僞。
人的靈皆有缺乏睿智、判斷力和順服的時候,因此人才需被引導。
但艾瑞巴斯不是,他彷彿天然明白爲何祂是救恩的源頭,他的靈命沒有一刻表現得偏移,這是奧瑞利安自己都難以做到的。
奧瑞利安不希望自己的懷疑源自嫉妒,那將是可怕的錯誤。
“你呢?”洛嘉垂眸,詢問他身旁的另一個懷言者。
“只要它們仍是罪惡的,祂的愛就不可悅納它們,使它們蒙恩。”但以理說。“接納的愛建立在祂之內,唯獨仰賴祂,進入祂,祂才不將罪歸還給它們。”
“那麼,你的看法究竟是什麼?”艾瑞巴斯尖刻地越過洛嘉追問,又或者,他自覺地代替洛嘉追問。
但以理低下頭,在胸前比出一個憂慮的十字。“它們仍是罪惡的。”他喃喃。
——
在基因原體們走進不屈真理號的作戰指揮中心時,他們確定萊昂·艾爾莊森根本不想接待他們。
萊昂站在全息圖的旁邊,俯視懸浮的畫面和正在滾動的數據。金色的長髮披在他的肩膀以及背部,沒有紮起。荷魯斯送給他的發環如今不知所蹤,洛嘉·奧瑞利安相信以牧狼神的敏感,同樣發現了這一點微小但理所當然的變化。荷魯斯的表情開始變得令人不安。
“萊昂,”洛嘉輕柔地說,“我們來了。”
“我知道。”雄獅轉過身,這是一個異常簡單的開場白,符合萊昂·艾爾莊森一貫的習慣。他下頜上的胡茬稍稍變長,這使得他的面容看起來更加成熟,而他幽綠的眼睛裏藏着的情緒一向難以評判。
“我們在這裏聊?”荷魯斯問。
雄獅甚至沒有看他。他轉向佩圖拉博:“我聽說你帶來了更多關於冉丹的知識,佩圖拉博。”
“的確如此,”佩圖拉博說,“他去了地表,接着去了更多的星球,從戰場的殘骸中獲得知識……”
萊昂舉起一隻手,“坐吧。”他指了指周圍的椅子,它們似乎剛剛出現,又似乎一直擺在明顯的地方,只不過剛剛被察覺。
不論如何,這象徵着萊昂終於決定和他們談一談。
“我可以繼續講了嗎?”佩圖拉博問,即使他沒有被激怒,他也從不是會以笑容迴應冷淡的熱情之人。他頭部連接的線路上閃着室內燈光帶來的反光,洛嘉不確定這是否意味着佩圖拉博同時在使用他的神經鏈路。
獅子凝視着他,沒有移動,也沒有立刻給出回答。他心中正在進行一些隱藏的評估,就像一臺優秀的沉思者不必在思考時發出噪音。他的沉默令洛嘉對萊昂的真心感到困惑,接着,他發現獅子的眼神在荷魯斯和佩圖拉博之間移動:他突然明白了萊昂在想什麼。
雄獅想知道,佩圖拉博有多大的可能與荷魯斯堅定地站在一邊。
最後,萊昂開口:“這沒有意義,佩圖拉博。”
“說一說你的原因。”
“對於這場戰爭,我們需要知道敵人的火力、敵方進行補給的方式、敵人的營地、在戰線上反擊的傾向和更多有效殺死敵人的戰鬥技巧。”獅子說,“藉此完成我們的每一場作戰目標。但冉丹異形的社會文化,和我們沒有任何關係。”
說到後半句,他的語氣明顯地加重,“知道一隻雌獸的族羣中有多少雄性,多少幼崽,對如何獵殺它們沒有助益。知道它們從何而來,何時搬遷到它們現今所處的森林中,都不會阻止我們的劍揮向它們的脖頸!”
在佩圖拉博回答之前,萊昂就直接地盯住荷魯斯,他深邃的雙眼中終於迸發出明確的怒意:“這就是你給我們交出的答案嗎,荷魯斯?我同意跟隨你完成激進的戰鬥,不是爲了讓我的榮譽被伱的冒失侮辱,讓我的軍團作爲你研究異形的代價!”
“你在說什麼,莊森?”荷魯斯說,語氣被壓得十分輕柔,“研究異形的代價?我本不想指責你,我的兄弟,但我的軍團又爲什麼要成爲你們隱瞞祕密的代價?我的榮譽爲什麼要因爲你的抗拒而受損?”
獅子抿起嘴脣,因爲荷魯斯的話語回以陰沉的眼神。而洛嘉不安地站在原地,雙眼在對峙的狼神與獅王之間移動。
他想要加入他們之中,勸告他們和諧共處,但這一刻的寂靜則給他一種危險的警告,告訴他兩人之間的矛盾既是獵手與獵手的競爭,也是野獸與野獸之間互斥的矛盾。
在萊昂·艾爾莊森的周圍,暗黑天使們在黑甲之中保持沉默,但洛嘉能感受到他們先前的驕傲已經如潮水褪去,近乎於不寒而慄的情緒取而代之,存在於他們的身軀之內,就像他們寧願在戰場中被荊棘與白骨刺穿,也不希望繼續逗留於這間作戰指揮室中。
佩圖拉博向暗黑天使們暗示性地微微點頭。
“請容我們告退,”那些指揮官低聲說,微微鞠躬,在他們離去的動作中存在着一種急切。
萊昂沒有看他的戰士,只是默許了他們的行爲。
“你只會將情報運用於和帝皇賦予你的戰鬥無關的層次上,荷魯斯,你執着於讓小隊在血肉的殘骸中尋找第二軍團的蹤跡,讓他們深陷錯誤的戰場,最近三天之內,每一個落入冉丹陷阱的戰士都死在你的決策錯誤上。”
萊昂冰冷地說,嘴脣在憤怒的壓抑中微微下彎,弧度如同一把彎曲的劍。“但在防空體系破除後,那些星球本可以……”
“我以爲你知道軌道打擊能燒焦的地表範圍有限,”荷魯斯說,“何況那些地下隱藏的異形該如何清掃?只有阿斯塔特能完成這項任務。佩圖拉博也明白這一點,這就是赫魯德的戰役進行得如此艱難的原因,萊昂!”
“我指的是滅絕武器,盧佩卡爾。”萊昂的話語更輕,他的手指在腰間晃過,那裏特意沒有佩戴刀劍。“旋風魚雷,雙極旋風魚雷,病毒炸彈,原子武器,大氣導彈……”
“你帶了多少顆,萊昂?”荷魯斯問。“數十顆?上百顆?你要毀滅整個星區嗎?連一寸土地都不給帝國留?而你的魚雷儲備真的夠用嗎?不在外圍儘快瞭解它們的弱點,你要在核心中的核心朝着太空裏盲目地對着直徑二十公裏之內的微型目標砸魚雷嗎?”
“藉口,謊言,”獅王嗤笑了一聲,“胡說。不要欺騙你自己,盧佩卡爾,你所有的決策都是出自你對挽救一個兄弟的固執。你假裝自己是帝皇的附庸和擁躉,但你又貪圖輕浮的兄弟感情,在乎你在別人眼中的看法。”
“你呢,獅子?假裝你不是我們之中的一員,假裝你對正常的情誼毫不在乎?還是你得不到……”荷魯斯幾乎口不擇言,他艱難地將更嚴厲的嘲諷咽回腹中,這使他一貫充滿生機與活力的面龐微微發白,“還是你一直生活在野蠻之中,不曾獲得那種感召?”
萊昂從脣間擠出一聲幾近咆哮的冷笑。“呵……你想要得到的又究竟是什麼,荷魯斯?你要你口中的情誼本身,還是它帶給你的滿足?你要你的兄弟,還是你兄弟的崇敬和愛戴?”
“萊昂……”洛嘉輕聲說。
“你服從的是帝皇本身嗎?你的忠誠是忠誠於帝皇自身,還是忠誠於父親給你的愛?你是敬愛他,還是敬愛他給你的偏愛,他賜予你的恩德,以及你從他心愛的首歸之子這一身份中獲得的快樂與安慰?否則你憑何違抗他,又因他的愛出現轉移的可能而嫉恨?
“從佩圖拉博、魯斯到後來的兄弟,他們當你表現的酸澀是無傷大雅的玩笑,但我一直看不懂你相互違背的口是心非,荷魯斯·盧佩卡爾。”
荷魯斯瞳孔霎時緊縮,如同被一道可怕的雷霆貫穿,憤怒僅僅在極短的一瞬之間升起,又轉化爲徹骨的駭然和某種驚懼。
“你對我保有警惕,荷魯斯。”獅王平靜地補充,“在我們第一次進行戰術會議時,我提出建議之前,你就想要將審訊的工作交給暗黑天使。你在自然而然地給我們分配任務,戰爭統帥。
“你知道佩圖拉博和奧瑞利安會同意你指派的職責,但我不一定,所以你先向我展示佩圖拉博和奧瑞利安是如何認可你的,才將最後一次的詢問留給我。”
荷魯斯的手握成拳頭,指節因過度用力而泛白。洛嘉從未見過荷魯斯臉色如此糟糕的時刻,他不再光芒萬丈,活力無窮。牧狼神變成一座僵硬的石像,被剝去所有光鮮的衣飾珠寶,只剩下他大理石般蒼白的自身。
“佩圖拉博……”荷魯斯從喉嚨中擠出一絲氣音,狼狽地噝聲轉移話題:“我……但你還是應該聽一聽我們的發現,萊昂。追逐第二軍團……不是一件完全的虛事,我們確實能摸到線索……拜託,佩圖拉博……”
獅子偏過他的頭,金髮如鬃毛般流動光澤。“請,佩圖拉博。”
“我們的戰士們獲得的記憶,存儲來源的確是冉丹異形,儘管這些記憶一開始不屬於它們。”
佩圖拉博說,在兩名原體針鋒相對的衝突中,他始終如鋼鐵般冷靜,在此時此刻,這是幾乎是場內安定氛圍的唯一來源。
“被冉丹之種轉化的生物,它們的記憶也將被吸納入冉丹異形自身。這就是爲什麼我們在最初的變節者的殘軀中一無所獲,又在異形周圍靈能場中找到不屬於它們的記憶的緣故。”
“也就是說,”洛嘉說,他的話語就像輕聲的哀悼,“第二軍團失蹤的線索可能存在於任何冉丹異形體內,甚至他們自身也……”
獅王的牙齒發出了清晰的摩擦聲。
“你贏了,”他冷漠地說,所有情緒重新收回他的心靈內側,“但我會親自前往地表,率領暗黑天使作戰。他們不會再直接聽從你的指揮,荷魯斯·盧佩卡爾。”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