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皇的子嗣·懷真言者之死

類別:玄幻奇幻 作者:107鋼魂碎檔了字數:8748更新時間:24/06/27 03:51:21
    ——總起——

    這是一段傳奇的歲月。

    時值第三十個千年的尾聲,銀河在遠征的戰火下被點亮,帝皇的宏大願景隨星炬之光一起播撒至天川銀河之中。人類之主的二十個子嗣各司其職,率領所向披靡的星際戰士征戰四方,將帝皇的信念播撒至每一個暗淡的角落。

    天鷹的羽翼庇護寰宇,無數世界歸順而來,團結在人類歷史上從未有過的崇高與榮譽之下。時代在變化,世界在前進,只要選擇正確的立場,遠大前程觸手可及。正義的祈願與和平的信仰熠熠生輝,光明之中全無陰霾。

    這是啓蒙與夢想的時代。

    這是黃金的時代。

    ———

    科爾基斯的一個行星自轉週期爲七點一個泰拉日。爲契合人類自古以來的生理作息習慣,當地人將每一科爾基斯日劃分爲七段次級日,而每一個次級日又分割爲三個時期,這樣,前兩個次級時期用於勞作,第三個次級時期用於休息,就自然地符合了人對自然節律的需求。

    憶錄使羅伊德·達爾抵達科爾基斯時,正值一個科爾基斯日中,第一次級日“離晨”時段的第一時期“起作期”。

    獲得這項差事讓羅伊德有些不安,這種情緒在他心底萌發,輕輕地舔舐着他的心臟內側,讓他萌生退卻之心。

    他解答不了其中的原因,也許這是他微薄的靈能天賦犯下的另一次錯判。

    幾年前,經過千塵之陽軍團智庫的親身驗證後,他得到一份令他哭笑不得的合格證,大意是該憶錄使的靈能天賦略高於一隻泰拉地表爬行的非基因改造甲蟲,建議該憶錄使將所有的靈能情緒當做一天睡眠三泰拉時的後遺症,多多休息,以便安神。

    不論如何,只有極少數人才有資格獲得書寫原體生平的權利,他應當爲自己的幸運和能力感到自豪,用十二分的熱情來完成這項任務。

    何況懷真言者洛嘉·奧瑞利安的盛名享譽銀河,由懷言者引路,完整地帶回人類帝國的諸多世界中,沒有一個世界不誇讚偉大的尤里曾——據說這在科爾基斯語中意爲智者——的仁慈與寬和。

    衆所周知,穆裏斯坦善待每一名信衆乃至非信衆,而哈爾哈拜特僅僅將着火的矛尖對準帝皇的衆敵。

    “我領受了一場神聖的任務,你們認識喚雨者,對嗎?”羅伊德對科爾基斯人說,先用上哥特語,如果不行,他就只能用上他一塌糊塗的科爾基斯語,配上人類自古以來的基礎本領,即動手比劃。“洛嘉·奧瑞利安,你們的引路者,牧羊人,偉大的祂的使者?”

    他眼前驅使着一羣四蹄寬大、適合行走在沙地表面的獸類的牧民仔細地打量着他,那張被風沙雕琢的黢黑而寬闊的臉上迅速浮起質樸的高興。

    牧民在他擋風的厚麻布衣物上擦了擦粗糙的手掌,向羅伊德行了平輩的禮儀,他的哥特語口音很重,但用詞流暢,語法清晰,很可能從小接受對應的語言學問教導。一路走來,羅伊德遇到的科爾基斯人幾乎都是從同一套模具中刻畫而出,懷揣着相近的善意和寬和,虔誠地歡迎他。

    這份友善對憶錄使的工作而言大有裨益,爲他省去極多的麻煩,要知道有些帝國世界即使歸順,其下的居民本身仍然對人類帝國飽含不滿乃至仇恨。他們質疑帝國冠冕堂皇地剝奪了他們原有的生活,逼迫他們加入無盡的戰爭,變成一捧不值一提的養料。

    羅伊德的憐憫心告訴他,他們是對的,但首先他得完成憶錄庭的工作。

    科爾基斯人就好上許多。“愛祂,愛自己,愛鄰人,”他們將這句話掛在口頭上,“我們都是侍奉祂的奴僕,之間並沒有差別。”

    羅伊德活學活用,把這句話轉述給他後來遇到的其他科爾基斯人。他很快獲得了當地更多的好感,這輕易得來的友善簡直讓他的心靈飄上雲端,在一種輕飄飄的溫良與柔和中沉醉不已。

    “你如果來尋找尤里曾,”牧民說,伸手爲他指路,“就去山脈上的修道院,向修士們求見他,他是很好的人。”

    “我剛剛從那邊來,朋友,”羅伊德回答,“尤里曾不在那裏,修士和牧師說,懷真言者正處於一場偉大的會議之中,沒有時間回到科爾基斯。帝國的職責比書史更加重要,不是嗎?”

    除此之外,懷言者的修士其實還好心地爲他提供了可以隨意參考的檔案,寫着洛嘉願意公開的生平經歷,以及他個人的理念,包括伴他所生的神聖經文的拓印本,以及他自己所寫的《洛嘉之書》的一部分。

    但羅伊德的敬業精神讓他甘願走出修道院,步入漫天飛揚的黃沙深處,親自探尋科爾基斯的真正精神所在。

    牧民一點兒也不對他的言辭產生懷疑,他笑着,就像他一輩子只被教導如何去笑一樣笑着,說:“爲了人類的未來,這是尤里曾在世上獲得的道路,我們都有腳下的路,順從道路的指引,我們會步入永恆的和平。”

    羅伊德回以微笑,因爲在黃沙中的長途跋涉,他的心臟在胸腔中有力地跳動,讓他深刻地體悟到自己正活在世上的感受。他擅於品讀生命中這些細膩而鮮活的跡象,並且自知這份天賦來自靈能。也正是它,讓他在衆多憶錄使中脫穎而出。

    還好現在是一科爾基斯日的早時,若是在長午時期的主作期,即一個科爾基斯日的正中,恆星位於天空正當中的時候,長時間漫步於黃沙足以要了他的命。

    “我們都有道路,”羅伊德用他粗糙的科爾基斯語試着重新表達這句話,牧民沒有因此顯得更高興,看來他白白花費精神學習那麼多楔形文字。憶錄使換回哥特語,“尤里曾就降落在這附近,對嗎?我想見一見他出生的地方。”

    ——

    抵達洛嘉·奧瑞利安降世之地時,時間已經來到第二次級日“日晨”的休夜期。羅伊德在當地人的帳篷裏好好地睡了一覺,營地中央燃燒着火焰的營火不斷發出穩定的噼啪聲,並散發出淺淡而安神的焚香氣味,這讓他一夜無夢。

    牧師們一直維護着營地火堆的延續,適時吹動空氣,爲柴堆底部補充氧氣,並爲它添加可燃物與香料,還有當地人在莎草紙上書寫的禱言。

    火焰在科爾基斯本地宗教文化中佔據着非同尋常的比重,比懷言者內部明顯許多,乃至比羅伊德一路走來,路過的各個信奉懷言者教義的星球,也更加易於察覺。羅伊德好奇是什麼因素造成了這種差距。

    他裹緊身上的衣服,整理好當地人贈送給他的一串小鳥骨護符飾品。部族給了他一份烤餅作爲樸素的早餐,一小碟蜜蛛產的蜜,以及一罐哺乳動物高溫消毒後的乳汁。羅伊德坐在帳篷背風處的陰涼地,一邊吃今日的早餐,一邊默默祝願他能挺過下個月的齋戒——假設他能留到下個月的話,他會入鄉隨俗。

    “願我們的旅途在水邊終結。”部族的長老陪着他在席子上坐下,訴說着沙漠中古老的禱言。假如放在泰拉語中,這句話的意思大概就是“你好”。

    “願我們的收成在日光下加倍。”羅伊德接上下半句話,長老和藹地笑起來,臉上因時間而自然產生的皺紋像玄奧的咒語一樣疊起。

    “我聽說你來聆聽洛嘉的故事,”長老慢悠悠地說,風沙在未被遮擋的地方緩慢地貼地行走。“是的,智慧的尤里曾就是在這片沙域裏降臨在我們之中。洛嘉,這是沙漠的語言,意爲喚雨者。”

    “我想記錄他是如何降生的,朋友,”羅伊德說。

    長老搖頭:“早已沒有活着的人親眼目睹過喚雨者的降生了,朋友。受絕罰者將他們都殺死了,而受絕罰者本身也已經被徹底除籍。”

    “我在懷言者的檔案裏見過一點兒,但還不夠。‘他同時身爲詛咒與救贖’,檔案裏只是這樣說,我不能拿着這樣的稿子去交差。”羅伊德苦惱地說,他平時不會說這麼多真心的言語,科爾基斯的魅力讓他敞開心扉。

    “好,”長老思考着,視線悠遠,似乎能穿透眼前的長空。他思索着,沉浸在那些遙遠的記憶中,然後他站起來:“跟我來,朋友。我帶你去看看那片遺蹟。”

    日晨之後就是長午,此時的恆星光芒已經初露威能,羅伊德口渴地用舌頭舔着上顎,希望自己脣齒間變得更加溼潤。他的心臟砰砰直跳,有些疲倦。

    他們路過那些金色的帳篷,經過滾動在沙原上的枯草球,直到遠離營地的現址。長老老當益壯,比長年累月進行案牘工作的羅伊德健康不少,臉色如常地在一片沙丘頂部停下。

    羅伊德氣喘吁吁,好奇地打量着沙丘之下的凹坑。

    “這是什麼?”他只看見流沙。

    “這是範·莫蓋部族的埋骨之地,尤里曾的第一任養育者全部死在此處。”長老平靜地說,“這一切在我們的聖文書中都有記載,用當年流傳於傳道者和商賈之間的水語。

    “當日,當年曾名爲懷真言者的受絕罰者將尤里曾從部族中帶走,並用箭矢、彈丸、火銃、標槍、石索、刀劍、木槌把範·莫蓋部族全部殺死。未能當場死亡,或當時逃離在外的,雙臂捆在背後,拋在沙坑中,直到休夜期過後,屍體被沙塵掩埋。”

    羅伊德吃了一驚,“難怪這位受絕罰者會被處死,他殺死了原體的家族……”

    長老突然嚴厲地投來眼神:“勿以狹隘的仇恨之心去揣摩智慧者,謹慎考慮你的發言,憶錄使!”

    這是羅伊德頭一次遭到科爾基斯人的訓斥,長老的憤怒讓他措手不及。

    好吧,他從一開始就做好了準備,一個宗教狂熱的世界總是有各種難以理解的隱藏戒律,這些規則潛伏在他們固有的思維觀念之中,基礎得令人想不到需要單獨提出,自然也無從示警。

    “我向智慧者致歉,希望他能原諒我的淺薄。”羅伊德比出祈禱的手勢,表示一個形式上的懺悔,同時向這片沙地敞開他的內心,接收這裏殘存的那些寄於集體情緒的瞬間。

    那一切都距離現在太過久遠,即使被屠殺而死的怨恨理應濃烈刺骨,他那微不足道的靈能天賦仍然幾乎捕捉不到什麼除了風聲之外的東西。他更加專注,平心靜氣,投入到冥想的心境中,忽然之間,一幅銘刻在族羣瀕死記憶中的面容從他的思維中一閃而過。

    那是一雙紫羅蘭色的眼睛,屬於一個年輕的孩子。它們注視,也許有些好奇,但僅僅是投來視線。它們從容不迫,寧靜深邃,似乎過早地觸及了命運的指引,以至於令孩童的天真變成一種靜默的殘酷。那雙奇異的眼睛亮得驚人,彷彿正在燃燒。

    羅伊德猛地倒退一步,心跳如擊鼓。假如他的感知沒有出錯,洛嘉·奧瑞利安就是用那種眼神,平靜地看着他的第一個家庭盡數死去。

    他不明白這一切,這不該是一名基因原體的所爲,更不該是仁慈的懷真言者的天性所致。

    把你的靈能當成是神志不清時的囈語,千塵之陽的智庫告誡他,別在乎它們的蠱惑,相信伱在現實宇宙中的見聞。羅伊德不停用這些重複的言語去安慰自己,即使他心中知道,他正在用無效的慰藉,去遷就他自己的恐慌。

    長老在他身邊,向着埋葬着數百具屍骨的沙坑虔誠下跪,用蒼老的嗓音唱起一首輕快的小調。

    “他是我們的牧羊人,我們是他的羊羣。他經歷無數困境,兩次受異教的屈辱。他不得不面對謊言,直到他找到歸屬。他是我們的牧羊人,帶我們走上道路……”

    ——

    羅伊德·達爾花在科爾基斯上的時間,還是超出了他最初的估計。

    他追隨着洛嘉·奧瑞利安曾走過的路徑,去拜會每一處懷真言者爲這個古老的世界留下的刻痕,當地人說他踏上了一條朝聖之旅,羅伊德熟練地口頭認同,心裏卻不以爲然。他僅僅是爲了更好地完成他的憶錄使工作,履行泰拉賦予他的使命。

    不論如何這意味着他必須跟着科爾基斯人一起齋戒,並更多地學習當地的生活習俗。科爾基斯的生命具有一種強大而細微的擴張力,它會馴化一個外來者,就像牧羣馴化一頭落單的羊。

    有時憶錄使在早上醒來,睏倦而茫然,室內溫度冰涼,他卻冷汗涔涔,被汗水所包裹,就像嬰兒在水中新生。他默誦帝國真理,讚美帝皇,來擺脫這種不清明的狀態。

    羅伊德睜開眼,感到脖子痠疼,頸椎不適。按照科爾基斯的曆法,現在是七個次級日的最後一個,高夜,而他準時地在起作期和主作期的交界線上醒來。

    昏黃的光線搖晃着透過簾子灑入房間,好像有一些聲音正在歌唱,應當是科爾基斯的唱詩班,使用的仍然是哥特語,但距離太遠,他聽不清那純潔的合唱的具體內容。

    他起身,用毛巾擦了擦身上的冷汗。科爾基斯人並不吝嗇,給他提供了許多堪稱是奢侈品的東西,比如柔軟的染色羊毛製成的禱告頭巾,水晶的閱讀器,電路完整的燈等等物品。

    當然,還有不可缺少的聖文書,或者聖言錄的印刷本,隨便怎麼稱呼吧。在不同的科爾基斯方言裏,這些伴隨洛嘉·奧瑞利安降生的書本,被以不同的方式取名。在高哥特語中,它們最後的定名是聖經。

    “早晨,你們要看見祂的榮耀,因爲祂聽見你們向祂發的怨言了。[1]我將這一天獻給您,請指導我的每一步,讓我的言行能榮耀您。”羅伊德自言自語,起來整理他的手稿。“願您的名得到讚美。”

    從範·莫蓋的部落裏離開後,洛嘉跟隨受絕罰者的商隊一起前進,根據天象以及占卜在沙原中穿行、佈道。受絕罰者帶領洛嘉閱讀聖經,起初是前者教授後者,接着很快變成後者教導前者。洛嘉用平靜的態度去面對受絕罰者,沒有表現出絲毫高傲。

    “所有侍奉者都沒有地位的差異,”洛嘉說,“我們都是祂的僕從。”

    但基因原體無聲地主導着他所能觸及的一切。

    洛嘉每一個次級日都比前一個次級日要生長得更加高大,順暢的肌肉線條從那曾經是孩子的身軀裏抽出、生長。

    他求知若渴,同時從書本和科爾基斯的現實中學習他能獲得的所有文字與口述記載,他與商隊中的奴隸交談,還有佈道的隊伍所經過區域的原住民與信徒。他詢問着科爾基斯的習俗、文化、城市分佈與種種歌謠,每每遇到不順經文之意的悖逆言辭與異端言論,第一時間並不是惱羞成怒,而是創造一些引申的寓言和故事,引導別人信他的話。

    從他的同僚口中,羅伊德知道原體們基本都會有這樣的一個階段,祂創造的先驅與信使們,都天生知道該如何賜予周圍的人他們所需要的智慧與力量,讓他們不論面對何種挑戰,都能保持平和喜樂,展現出受賜予的愛和恩典,以祂的眼光看人,以祂的手行動。

    憶錄使高興地記載這些故事,用洛嘉生命的點點滴滴填充他的筆記,感到自己踏在正確的道路上。有時候,當他駐足在洛嘉曾經走過的道路旁,他會突然地感受到自己的心智正無限地向基因原體本人貼近,剎那的明悟照亮了他那渺小的心臟,攥住它直到他開始缺氧。

    在心中的一個角落裏,羅伊德確定自己回去後必須上交一份靈能報告,申請全面的體檢,以排除科爾基斯對他造成的影響。但他的心智也在叩問着他的教條——與洛嘉·奧瑞利安一起敬拜帝皇,難道是錯誤的嗎?

    另外,羅伊德發現洛嘉會遭到受絕罰者的鞭打,並且從不反抗。他對這件事似懂非懂,不確定基因原體是否將其視爲祂賜給他的訓誡,藉由他人之手施展,才甘願承受。若換做其他基因原體遭到懲戒,羅伊德不禁惴惴不安地想,也許施刑罰者活不過下一個分鐘。

    綠洲、教團、廢墟、黃沙、傳教士、遊牧民、商隊……這些詞彙在羅伊德的筆記裏不斷交替,然後開始出現軍事詞彙。那段時間,洛嘉所篤信的經文,終於與科爾基斯本地那種如今早已被徹底磨滅的古老信仰產生衝突。基因原體以平靜的態度宣佈他將與異教徒作戰,受絕罰者則爲他傳遞書信。

    “我請求你們,敦促你們,作爲祂的使者,出發吧,將異教徒驅逐出我們的家園,也把我們的援助,送到同樣將要敬拜祂的人手中。”洛嘉·奧瑞利安宣佈。“我已經看見兩名巨人將要到達科爾基斯,一者如珍珠,一者如黃金。祂即將到來。”

    此後,一場大規模的征戰被洛嘉·奧瑞利安本人引導而催生,最後降臨在每一個科爾基斯人的頭頂。這就是科爾基斯的“聖鬩之戰”。

    聖戰之軍以城池的規模進行屠戮,三分之一的科爾基斯人被殺死。因爲良好的戰後處理,沒有爆發任何疫病,也不再有反抗。一切結束得幹淨利落,無可挑剔。

    憶錄使在寫到洛嘉清除了所有敵對派系時,感到身心舒暢。他意識到自己的愉悅和主的教誨合二爲一,並因此感謝主對他賜下的慈愛與包容。同時,他也明白了爲何懷言者所過之地未有不信服的,因爲異教徒都獲得了他們應當受到的處決。

    現在,仍然有最後一片陰霾飄浮在他所書寫的傳記之上。羅伊德還是不明白,受絕罰者最後是如何觸怒了洛嘉·奧瑞利安,以至於被除名、被處決。他不是因爲當年殺死範·莫蓋的部族而死,那是對異教徒的處決,留有情面才是對主的欺騙。他是洛嘉最真誠的奴僕,在他未長成時照料他,在他長成後爲他傳遞訓令。

    羅伊德惶恐地以凡人的身份,試着揣摩基因原體當年的心情。他感受着一路走來的情緒波紋在他心中激起的漣漪,構造着當年最後一幕的景象。他似是而非地摸到了一些邊角,他感受到某種冰冷的失望,除此以外再無其他。

    他需要去一趟科爾基斯聖殿,羅伊德想,那裏就是受絕罰者的死地,且不拒絕任何人前往,前提是提前一個科爾基斯日做好申請。那裏的朝聖者太多。

    他已經寫完洛嘉·奧瑞利安的大部分故事,如今只剩這最後一角,之後他就要離去,返回泰拉述職,並開始修訂他的稿子。往後若有機會,他還會返回科爾基斯。同樣,沒有來由地,他一直抗拒着真正前往科爾基斯聖殿的那一日。

    “動起來,”羅伊德對自己說。他用了接近一整個科爾基斯日來整理手稿,接着他需要休息幾天,並做好預約。

    之後,他會在第六個次級日“寒降”的起作期,前去拜訪科爾基斯聖殿。沒有什麼更好的事還在等待着他了。

    ——

    科爾基斯聖殿內部擠滿了涌動的人流,讓羅伊德覺得自己像是一塊被教徒們來回擠壓的羊毛布,隨着人潮遵從主的旨意流動,從前廳進去,穿過一條佈滿宗教畫的長廊,讓寒降時分偏暗的光線被彩窗折射成數種清透的色彩,披在自己如乾涸鮮血般鮮紅的外套和頭巾上。聖歌清亮的童聲遙遠地迴響着,安撫教徒的心靈。

    在他們上方,燃燒書本的標識高懸着,這曾經被科爾基斯的舊宗教所佔有,但如今只屬於懷言者。

    走出長廊後,他們進入一片類似圓形廣場的地方,信衆只能在廣場周圍的廊道裏參觀,不能踏入廣場之內。

    廣場中心屹立着一具帝皇的塑像,牧師說那是當年的尤里曾爲預示中將要降臨的主所立的聖像,最後的受絕罰者跪在聖像面前被處刑。

    “火,和石頭。”牧師微笑着說。

    那裏沒有留下任何痕跡,除了牧師口中的三言兩語。羅伊德向牧師點頭,心裏仍然憂慮。這可不足以填滿他書籍的最後一部分,他不能用這淺薄的幾句話,來結束他對懷真言者前半生的記述。這會讓人類帝國錯估懷真言者的內心,誤讀他的意志。

    信衆過多時,即使有聖歌的輔助,羅伊德還是無法在洶涌的人潮中進入冥思的感知狀態。

    “以主的名義,我是人類帝國的憶錄使,”羅伊德對牧師說,“前來記敘受絕罰者的死亡。我請求在散場後額外地停留一個休夜期。”

    牧師笑着批准了他的請求,“因他神施恩的手幫助他,五月初一日就到了聖城。[2]”

    憶錄使一直留到晚間,恆星的光芒更加昏暗。他逆着人潮,迫不及待地回到聖殿中央,遙望着帝皇仁慈的塑像。他寧心靜氣,默默地感受着環境,心臟怦怦直跳。現在他眼前有一個謎題,而他只能摸索到一部分答案的邊際。也許他必須採用一些更絕對的方法,但那會違背聖殿的規則。

    聖歌的聲響變得更加純潔而清澈,爲他的心靈注入清水般的活力。

    他默默地對塑像提問:你允許嗎?

    當他問出這個問題時,他的行動就不再有選擇的道路。他知道他必須這樣做,他必須去。

    羅伊德踏出圍廊,步入廣場,在聖像面前下跪,沉默地祈禱。一種任何其他情緒都無從仿照的特質正在從他體內甦醒,伴隨着他的心跳聲,似乎是源自外界聖歌的重重迴響,又是來自他內心深處數十年前的,並不屬於他的,埋葬在這片區域深處,渴望重現,渴望被挖掘的記憶。

    從前……你們中間……

    羅伊德放任自己的心智遠去,換來一道清晰的聲音。那屬於洛嘉·奧瑞利安,他站在帝皇之像下方,聲音自上而下地飄來。

    他將頭埋得更低,眼前一片疼痛的鮮紅,火苗舔舐着他的眼眶,製造出一圈圈焦黑的灼痕。他跪在柴堆上,膝蓋下方疼痛不已,衣服纖維嵌進被鞭打破損的皮肉,像刺一樣勾着他的血管。滾燙的觸感從他的皮膚上滾落,繼而轉化爲冰涼,血液被燒得乾涸,血跡轉化爲一種不可觸及的受恩賜的畫作。

    孩子們在歌唱,年輕人在歌唱,老人在歌唱,周圍的長廊中,信衆唱着同一首聖潔的歌,如此歡快,心智合一。

    從前在百姓中有假先知起來,將有許多人追隨他們的行爲,便叫真言因他們的緣故被毀謗……[3]

    他跪在火裏,心知這不是現實。但他心神迷離,爲一種集體性迴盪的純真喜悅而沉醉。這裏有一條信息,它會具有意義,並且它就藏在這裏,等待他發現。

    他們因有貪心,要用捏造的言語,在你們身上取利。他們的刑罰,自古以來並不遲延……

    羅伊德沉浸在聖歌之中,被純淨的洗滌所震懾。他不由自主地呼喚着帝皇,隨之而來的灼燒疼痛,與他記憶中迴盪的觸感完全如一。他渴求更多,也獲得了更多。有堅硬的東西不斷打在他被火燒得極其疼痛的身體上,撕裂他的皮膚,打斷他的骨頭。唱聖歌的人們一邊輕輕搖晃,一邊向他扔來石頭。每一次受擊都是一次懺悔。

    就是天使犯了罪,神也沒有寬容,曾把他們丟在地獄,交在黑暗坑中,等候審判……

    神也沒有寬容上古的世代,判定索多瑪,蛾摩拉,將二城傾覆,焚燒成灰,作爲後世不敬虔人的鑑戒……

    “懷真言者,你的心仍然是異教的心,你曉得義人的路,仍然離棄傳給你的聖命。你捏造過四個神的謊言,它們仍在你心裏,像沒有癒合的瘡口一樣,等待流出膿水。”

    洛嘉·奧瑞利安平靜地宣告着,向柴堆中補入一塊引火之物,繼而是香料,和科爾基斯人在莎草紙上書寫的禱言。此後無數個科爾基斯年間,沙漠中牧師所維持的火,正是今日之火的仿品,燃燒在異教徒的骸骨上,用香料覆蓋氣味,以向上一任懷真言者的處刑之火進行致敬。

    “有人以爲主是耽延,其實不是,主乃是寬容你們,不願有一人受沉淪而焚燒,乃願人人都悔改。”

    這些人是無水的井,是狂風催逼的霧氣,有墨黑的幽暗爲他們存留……

    聖歌聲愈發歡欣而響亮,不止信衆,雕刻在長廊上的人像也在歌唱,繪畫在牆壁上的聖徒張開了口,彩窗上傳來聖潔的和聲。

    “科爾·法侖,你在今日必定要死了。”洛嘉宣告。

    羅伊德愧疚而驚惶。曾經虛假的懷真言者怎敢枉顧主的寬和,最後也不改悔呢?他的死足夠洗去他的玷污嗎?

    恍惚間,他聽見自己的嘴在哀嚎中說話,我沒有,虛假的懷真言者說,我信奉主,我早就將四個僞神拋在身後,我不會墮落,不會背叛……

    但這些話僅僅存在於他的心中,他被火焰剝奪的血肉和罪孽不需他說出任何一個字。

    羅伊德忍着焚身的劇痛,告訴虛假的懷真言者,若他果真虔誠,他就不會因烈火而死。他仍在爲自己辯解,那就是不誠的證據。他替洛嘉·奧瑞利安斥責他,在痛苦中獲得喜悅,感受到自己從未如此貼近懷真言者的心靈。

    在迴盪的餘響中,在生與死的邊際,羅伊德聽見隆隆的聲響穿透着他的耳膜。一抹珍珠般的白色快步走來,停留在人羣的邊際,言語中驚駭不已:“你在做什麼,兄弟?”

    洛嘉·奧瑞利安並不意外來者的到來。

    他站在聖像之下,烈火的光芒照亮了他金膚上的經文,勾勒出仁慈友愛的微笑。

    “我相信人類之主,拒絕一切的邪惡。我接受祂作爲我的救主。我信祂,全能的父,創造天地的主。我信聖靈,我信聖徒相通,我信罪得赦免,我信身體復活,我信永生。親愛的弟兄啊,我很高興與你相見。”

    一簇火苗撫上羅伊德低伏的背脊,觸摸着他潮溼的面容,拂去一滴墜落的血淚。

    ——

    “好的朋友死了,我們爲他們慶幸,雖然他們的死讓人痛苦,但我們確切地知道,他們脫離了潛在的壞事,此生都不會再被飢餓、戰爭、疾病、窮困、奴役、災害、背叛,以及不信教的墮落所威脅了。”——《洛嘉之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