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黑衣人去了一座拜服於草原之鷹的城池之內,但見夏雨打白荷,碧葉傾珠淚,便就着一場雨,落座到飛檐下的白石階上,臨水吃起帶來的果子。
這果子小巧圓潤,有一層薄如片翼的紙皮覆蓋,撥開便是澄黃如金,入口微澀,回味甘甜,咬着沙沙作響。黑衣人心想若是佩圖拉博在此,抑或換羅格·多恩來,見了這外形熟識的果子,也不知是敢吃還是不敢。
雨落漸息,極遙遠的天邊,一線紅光遙遙地繞着黑煙往上飄起,黑衣人稍稍一算時間,正該是帕拉丁王都城牆上燃起的通天烈火。他稍稍一笑,往那方向緩步走去。
縱戰鼓杳不可聞,長街仍是一片空空,家家閉門鎖戶。又行了有兩三個時辰,離了小城,便是一片野草繁茂,少見高木的草原。
原上連着城門樓的一條直路被車馬踏得平整,儼然一條土色爲底,摻上濃綠的長道,放進整片的原野裏頭,又是一根細細長長的綿延絲絛。
黑衣人側耳一聽,從直道上讓開,悠悠踏着野草而走。
他盯着那幾個護衛,挑刀一指,靜立以待,幾個侍衛兩股戰戰,不多時,一個打頭的灰甲侍衛竭力一喝,長刀一豎,白刃過頂,堪堪朝着察合臺腰腹而來。
“你倒是認得我,”黑衣人笑道,抽了一根車架上的硃紅木轅,將那人打得在地上滾了一圈兒,“幹甚麼哭?大汗可是打進你家中去了?”
黑衣人面如霜凝,本想戳破這帕拉丁逃難王公的蠢笨謊話來取上一樂,被這麼一哭,反倒是反胃的興致散了個乾淨。他擡手結果了那人,喊上一聲,讓一隊的僕從各自散去,自個兒逃奔去避禍。
須臾,一簇火舌攀上殿柱。
不多久,殿上的帕拉丁人,便只剩得兩三個侍衛,與那癱坐不起的王公。室內也漸漸地靜了,外頭的烽火似是被重重殿牆一級級地隔開,將喧囂留置在外。如此僻靜。
宮門已破,喊殺漸弱,處處是焦炭的屍首和劈裂的厚甲。得了察合臺的軍令,草原人也沒膽子陽奉陰違,私底下一個個不敢行私掠之舉,一門心思磕在圍堵逃難貴族之上,守着各扇門戶持刀以待。
黑衣人並不去管,只盯着天邊那漸漸旺了的火勢,手裏捏出個訣,溝通起一道當至的金魂。
“此方戰事已了,恭祝可汗大勝。”黑衣人道。
“是,是,察合臺可汗將我家裏的房子都掀了,哎呦,爺還是讓我死了的好啊!”這下那人倒是當真咿咿呀呀地哭起來,滿口的討饒。
可汗大帳之下多有識得黑衣人者,決戰之前,他已將那傳奇故事從風起青萍崖下、一統奧林匹亞,講到結識了異國他鄉的扎伊汀·阿蘭噶,再到與那石頭亦友亦敵,自白骨冤靈裏尋回鬥士,遇上唯一家庭齊備的少王,又落進幽邃的魔窟之底……
今時一瞧,模樣卻已大變,只見樓閣隳滅,軒榭頹折,處處是一片熾火熊熊,閃電大旗獵獵招展,反倒多了一派浴火殘垣的雄偉氣勢。
可汗見無人再戰,便刷的一聲收刀,就要走開。那王公忽地往前撲來,伏在地面嵌金絲的精雕封水晶石板上,怒而喝道:“你何不殺我!”
他忽聽得背後輕輕一陣風動,便沉聲道:“你來了。”
“我來了。”莫爾斯道,審視着此番場景,嘴邊勾得一笑:“我見那天上起了紅光,就知道你這兒正打起最後那一場仗,就瞧你來了。現下你打算如何?”
故事剛臨到要見雙翼聖使的關頭,軍情就到了最後一道關卡,黑衣人只得可惜地收了攤子,告訴那自告奮勇要替他筆書成冊的草原人,前文自可隨意傳述,後文要待來日方長。
可汗充耳不聞,王公嚎叫愈哀,聲色愈厲:“察合臺可汗,你怎不對我揮刀!伱怎不親手取了我的命去!”
勝局既定,無可迴轉,有戰士已被派去,將大帳的金雷閃電之旗掛上城牆,逐出無關人等,一一取走可用的寶物,再一炬焚宮。
鐘樓上巨鍾隆隆,響徹城池內外。可汗目視天穹,面似古井無波。
可汗回了神,低首應道:“天地間一戰已了,星河外征戰猶多。羣星何不能歸諸一國?只不知,我這一去,又需何時復歸曠野。”
黑衣人隨大汗出得宮門。離了高堂大殿,蒼穹碧宇重現在上,千載雲流,百世晴空,白日裏便是一輪金烏,晚夜間就輪得衆星繞月,此等風光,在巧高里斯亙古不變。
一道聲音響起。“漫漫路,重重關,勝歌止,血未寒,火盡煙消,戰鼓難息,意未了,便與天光一相較。”
待他離開幾裏,清風涌來,只聽瓶罐翻倒,撕帛斷綢,一羣粗布麻衣的男女大着膽子又回來,從車架裏撿拾出不少貴重的物什拿走。
可汗微微一點頭,手下刀光一吐,在護衛的刀尖將要刺到身前之刻,白虎刀錚然劃空而至,將護衛的長刀一切兩斷,鐺鐺兩聲打落在地,他手腕又是一轉,刀刃斜刺而至,呼地一響,便斷下護衛的頸項,只是令那頭顱仍接着身軀,保下一具全屍。
黑衣人從地上踢了塊碎石子兒,打碎了一根輪輞,馬車霎時騰翻,譁啦啦帶着瓷瓶側着砸進土裏,裏頭的人翻滾了兩圈,落出木門外頭,橫摔在黃土上。
坍圮宮牆之內,大殿之中,兵馬已踏破了宮門。察合臺可汗彎刀歸鞘,冷眼俯瞰,周圍親兵環繞,將帕拉丁之首與其護衛圍在殿中。
這本是處瓊樓玉宇,亭臺迴廊的豪華景象,水波繞軒,風縈華舫,天曉得起在多少民脂民膏上頭,耗幹了多少得力工造匠的性命,才趕造出這寶軒大殿。
不多時,整支的車隊匆匆而來,看裝點形象,是個圓頂的車架,光車駿馬,朱丹其轂,馬背上馱着乾糧,車裏載着捆捆的絲綢,又存了數箱的瓷瓶,約莫似是個做生意的富商。
王公面色霎時一片灰敗,捂着胸口,哀極傷心,竟生生從口中咳出一口血來。
這人打扮得似是個富貴角色,腰繫玉帶,綾羅錦袍,大肚癡肥,見了他便放聲大哭,道:“我這……車栽了土裏,商也行不成了,這日子連天的打仗,好容易湊得了一趟……”說罷又乾嚎個不停,抖若篩糠。
一路向北,憑風而去,腳下拋去千丈碧原,頃刻便度萬里萱海,約半日有餘,就到了帕拉丁的王都。
可汗不答話,上前一步,銀光似電,刀鋒出鞘。
幾名戰士立刻上前,一刀一斬,王公與侍衛的頭顱紛紛骨碌碌地滾下,落進滾燙的血泊裏,仰面朝天,雙目不暝。
“捐軀爲國,保鄉衛土,不枉豪傑。”可汗傲然道,從容一甩刀身紅血,殷然血雨紛紛而落,灑出一圈長弧。
可汗擡臂揮了揮手,神色淡淡,了無意趣。
黑衣人見王公猶未醒悟,便補充着笑道:“你又怎配得上這份殊榮?”
他復又舉刀,其意不言而明。又有幾名侍衛一一地上來,或疾刺出刀,或劍鋒斜轉,各使本事,仍接連倒在大汗刀下。察合臺的戰士擡離了屍體,默默地不作言語。
可汗朝着那新來的人聲望去,入眼滿目金芒,如視日而淚流。
他大笑道:“烈火有絕時,碧血換汗青。是歸是去?戰鷹答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