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聊贈一杯雪

類別:玄幻奇幻 作者:107鋼魂碎檔了字數:4044更新時間:24/06/27 03:51:21
    銀雪遍野,千里肅殺。煌煌一片燦白直抵城池裏外,天地合於一色。

    馬蹄聲聲,兩騎駿馬飛馳着前後而至,震起冰雪紛飛。

    當先之人身披皮裘,衣着形制樸素,面色一片古井無波。他單手捏着繮繩,定定地將如刀的眼神,鎖上天際的帕拉丁城池。其神形威猛,神光凜凜,顯見地是個馳騁原野的戰士。

    隨後那一匹黑馬上,倒是坐着個不懼雪風的怪人,一襲薄薄的黑袍,雙手纏着層層的黑帶,互相縮進袖裏,全不去握那懸空垂蕩的繮繩,憑着快馬帶他飛馳。他頭頂的厚皮風帽壓着一頭亂髮,遠遠地隔着雪幕,神情難辨。

    這對騎手不知是從何處來,一路奔馳,眼下卻在帕拉丁王公領地邊緣,城外那不見人蹤的雪原裏策馬疾行。

    漫漫飛雪之中,曾落過的箭雨仍是根根如金草,簌簌地扎進層層的厚雪,唯餘得一根根屹立的尾羽,在颯颯的風裏蕩着。

    等到那馬兒近了,那蹄子踏開的印子下頭,竟得漸漸顯出些金鐵的底色。

    “不錯,我確是無名之輩。”

    不多時,一杯白雪盈滿玉杯。

    “非也。”黑衣人說,“忘憂未必只有喝酒一條法子,喝酒未必只有忘憂一條緣由。”

    說罷,他手中一彈,一隻白玉杯便隔空地穩穩飛來,滴酒不灑。秦夏展臂接之,看也不看,便是一口飲盡。

    秦夏頓住手上的動作,冷哼一聲,道:“你早就知道了巧高里斯的事,既要表現出不明不白之狀,我便也與你說。”

    “何故多此一舉?”

    黑衣人撫掌笑道,也不反駁,手向身後一抹,便又從風雪中摸出一隻黑皮的酒囊,放在手中鬆鬆地拎着。

    入了語言的圈套,可汗卻也不惱,反倒是翻身下馬,使得一身鐵甲鏗鏘地有了聲響。

    提及此事,黑衣人似是憶及些往昔的情況,神情有些奇異,似喜非喜,似不愉又非黯然,片刻過後,方接道:“自然,一切還要他本人定奪。若他直言了拒絕之心,我就此離開巧高里斯,亦是自無不可。”

    兩人約是同時偏頭看去。

    黑衣人勒馬,縱躍而下,輕飄飄落上雪地,腳步懶散緩慢,好似是沒甚氣力,但足下卻未留半分痕跡,恍若輕風過雪。

    他一身霜白的戰衣,外罩一件大紅風氅,足蹬一雙黑緞靴,配一把白虎長刀。那極高的身量上,面部與袍子所濺的斑斕血色尤在,更顯冰冷刺骨,正是方從那戰場上下來,一刻也未耽擱。

    他晃了晃酒囊,側耳聽那囊中的空空聲音,繼續道:“比如我今日喝酒,只因爲血酒難尋,而其味醇美,實在是抗拒不得。”

    “那你爲何取杯?”

    戰士伸出右手,食指往下一指,語中盡是輕蔑:“帕拉丁衛士。”

    當先之人下了馬來,也不懼那神駿掉頭而逃,闊步走至黑衣人面前,與黑衣人對望一眼,靴尖往雪下一踢,霎時間便鉤出一具沉沉的重甲屍身,在雪地裏骨碌碌滾了兩輪,堪堪停下。

    他接下杯子,捏着小杯,一指輕彈,這白玉的杯子,奏的音卻如錚然鐵琴,回聲交戈,縱貫風雪。

    可汗聚精會神,盯着那只杯子,似有額外的心事。

    可汗長呼一聲,如風嘯掠襲,“你是雪落薄酒不堪飲,醉時萬慮一掃空,焉知戰事不休心不定,何堪霜雪苦相侵?”

    可汗道:“我方纔下了戰場,暫且無心飲酒。你不如改日再來,帳裏也好做些準備。”

    “你既從天外而來,又何以知之甚詳?”

    黑衣人依舊是微微地露着笑容,縱不改顏色亦存着三分無情的笑意,結合他那單衣入雪境的本事,令人反倒微覺出一股寒意。只是搭上一旁的高壯戰士,將那森然冷氣生生削弱了一層。

    他將馬喚來,令駿馬爲他遮風蔽雪,向後貼着馬腹,懶散地半站半倚,渾沒個正形。

    “秦夏,此酒如何?”

    “須得盞茶功夫,”黑衣人微微一笑,用當地的科爾沁語說着,手中動作一收,那黑壺便轉瞬入了虛空。

    可汗勒馬於二人身前,未曾下馬。那馬兒的蹄子輕輕地撥着地上的雪,等那雪被撥的開了,二人才發現,那鐵蹄正正是踏在一具屍首的胸口上。

    可汗放馬離開,令它自在地馳往雪原上去,口中道:“長空莽莽,人力豈有窮其之日?”

    黑衣人面色絲毫不變,連眉頭也紋絲未皺,身子不知怎麼地一閃,竟即刻就到了秦夏的背後。等到秦夏轉身,黑衣人已退出十步之遠,含笑揮手。

    可汗大笑:“那便來一杯雪罷!”

    話音未落,那青灰如蒼雲的高頭駿馬,已是烈風般闖入了十丈之內。此馬非同尋常,較之一般神駿,竟生生又高出一半有餘,可謂是馬中巨漢,罕見非常。

    一杯斟滿,而後是第二杯。

    大汗持杯而思,作勢要飲,杯未沾脣,忽而一頓,竟是一雙冷眼瞥來:“我若偏要拒絕,又當如何?”

    不待戰士回話,黑衣人收了審視之態,直起腰身,笑道:“可是你那大汗的功勞,秦夏?”

    “那是自然,”名曰秦夏之人正色道,“以大汗之武功,除去區區一支帕拉丁的軍陣又有何難處?”

    “你是喜歡喝酒。”

    “察合臺帳的可汗。”黑衣人似笑非笑,輕聲語道。

    黑衣人笑容愈盛:“這可是你親口所言了,大汗,銀河億兆世界狼煙不休,無盡戰火綿延未平,你若願認下那天外仍有蒼天,那在銀河平定之前,你恐怕都是不得休憩了。”

    “他可是身高十六尺有餘,目若寒星,顧盼神飛?雖起自微末,漂如浮萍,卻如狂風驟起,短短數年便大勢漸成,傲如長鷹翔於蒼天?”黑衣人笑言道。

    黑衣人斂了笑容,與戰士就在這漫漫大雪之中,伱一杯我一杯,大有要將血酒喝個一乾二淨之勢。

    “身中三十三箭,堅甲所不能抵,軍紀所不能攔,滿軍的鐵石方陣,遇上你們的利箭,反倒是遭了命裏當遭的大劫。”

    “你倒有趣,人皇的使節。”可汗終於露出一絲真正的笑容,“你喝酒是爲忘憂?”

    “我是喜歡喝這壺酒。”

    “美酒已是飲盡,我也無它物相贈,便聊贈一杯雪,以固你我二人情誼,你可接受,察合臺可汗?”黑衣人笑道。

    雪落如霰,霏霏不止。

    黑衣人好像根本沒覺察出那半露的肅殺枯骨,舉杯盛讚:“好一片雪原,大汗!你們可是連年的有此好雪?”

    過了半晌,秦夏緩緩道:“大汗正於烏爾斯特爾汗城內領兵征戰,待大汗得勝歸來,我便將你引薦上去。我知你亦不是此間應有之人,望你言語間不含謊話,否則我等決不輕饒。”

    黑衣人又取出一隻白玉杯,空懸不動,道:“不如何。你來得晚,這壺酒已喝盡了。”

    秦夏翻手從腰側拔出一把龍尾寶刀,直直指向黑衣人,刀鋒抵上胸前三寸。冷風獵獵,捲起落雪撞上那銀亮的寬刃,端的是煞氣蘊於刀內,借冰風而外露。

    飛雪翻舞,落進血杯,雪花漂了一瞬,便紛紛地融去。

    “是。”黑衣人瞧了他一眼,含笑地向身後又探,四根手指便夾出兩隻銀絲的白玉杯,杯身剔透,隱隱透着一線天光,非同俗物。

    “正是出此緣由,方有取酒縱歌之理。你若要爲人皇征討宇內,便得早早學會自個兒從世間討得樂趣。”

    雪風流轉,將玉杯從黑衣人掌中托起,悠悠飛至可汗胸前。

    “但正是這寂寂無名的天外之人,卻曉得你們那汗中之汗的出身奧祕,與他的親父想託給他的一件大事。今時勉強隔着一層大雪,見教了大汗的本事,更是明白他當得何等的期許。”

    “自然是我有更淡的酒。”黑衣人道,舉杯對空。

    “前些日子,大汗提了帕拉丁之子的腦袋,扔進那羣蟲豸酒囊的營帳裏,又大滅了一支帕拉丁的軍隊,逼得那帕拉丁老兒逃得像條喪了家的野犬,龜縮在首都裏,竟是分毫不敢出!”

    “我只帶了這一壺好酒,一套玉杯,若是日後又有機遇,再縱情豪飲,亦是不遲。今日便還得請閣下將就一二。”

    馬上之人更是非同小可,星眉朗目,神采灼灼,面若風雷操刀雕刻,一道電光的紋路嵌在額中,以示對天地風暴之敬重。

    黑衣人悠悠地將酒囊往杯口一傾,鮮若紅血的新奇酒水便成線地直直落入玉杯之內,如血如酒,甘冽清透。

    “巧高里斯服從着王公貴族帕拉丁的管制,他們將整個世界抓在指爪之內,靠他們那重甲的部隊,抓部落裏的人去做他們的奴隸,更有甚者,竟單單爲了享樂,便來獵殺平頭百姓!拜他們所賜,每個月都要有百起的爭殺戰事,日日都要死上數不盡的性命,被捉去的還未計入……情形之惡,可見一斑。”

    這馬兒雖非烈馬,脾氣向來溫馴,但就這般穩穩地順着黑衣人的意思,也實乃罕見難遇之事。

    “帕拉丁王公爲禍巧高里斯已久,早該被掃滅了!現下裏大汗要打的,是帕拉丁麾下一座小城,達爾闞的漢子遲早要將帕拉丁的腦袋割下來,穿在金帳的頂上!”

    “好!”黑衣人喝彩道,舉着杯子,目視杯中血酒,“若論巧高里斯英豪,可汗可爲之最也。”

    可汗朗聲大笑,言語裏竟多了三分自在親切:“我卻要嚐嚐這淡酒,爲我斟酒一杯,如何?”

    “我便是爲大汗而來,莫非你就不曾想過,大汗天賦異稟,非同凡俗,難道當真是草原部落裏天生地養來的?他就沒得個出處,沒得個親生的父母?”

    忽然之間,只聽得馬蹄之聲跨原而來,逐雪追風,頃刻入了視野,分毫未停,筆直地闖入這覆雪的沙場。

    他舉杯相示,言笑晏晏:“今日之事,當奉贈美酒,以作酬謝。不知這巧高里斯慣嘗何等佳釀,我只與閣下共飲兩杯友人鄉里的血酒,聊表敬意。”

    “直至我們的大汗降世,好似天鷹賜禮,一雙銳眼預見着草原上的戰事,帶着王汗(ong khan)的部落一步步地征戰八方。等得他爲父之死報得仇怨,將呼喇耶部一個不剩地滅了個乾淨,大汗便以團結草原爲首要之事,百戰而節節大勝,一過就是十個春秋。”

    黑衣人俯身一探,不作言語。

    “大汗!”秦夏喊道,“此人自稱是人皇的信使,要帶你往長生天去!”

    秦夏冷哼一聲,倒是將那裝模作樣拔了的刀,嗆啷一聲收回鞘內:“無名之輩,也妄言我等的汗中之汗了?”

    “說的什麼話,”黑衣人輕叱一聲,“我來問問你們可有足踏星河,刀指天穹的念頭,怎就變成要攜你們下窮黃泉去了?”

    “閣下可願與我再講講可汗的故事與打算?”黑衣人悠悠地說。

    黑衣人嘆息一聲:“時不我待,急景凋年,你我若改日再聚,這雪便得融成一杯淨水,失其季節,便丟了價值。”

    “不錯。”他朗聲道,臉上終於露了笑意,“只可惜玉盞甚小,不足以盛這杯中之物。”

    說至此處,戰士抿下一口烈酒,鼻尖呼出薄薄的白霧。

    秦夏嗅出這使節與大汗之間的啞謎,平日裏可汗很願聽他的諫言,但今時不同凡日,秦夏噤聲不言。

    “太淡!”

    他取下腰間一隻黑壺,往雪地裏一灑,只見一捧鹽從壺口裏漏出,紛紛地落在厚雪上。

    “天地蒼蒼,星月輪轉,何顧摧壁清野之人事?落雪茫茫,掩碧血於一色,盡除塵囂。若非這場大雪,我如何能在此飲酒取樂,待你前來?非得被滿地血腥臭氣薰出八十裏長道之外不可!此非好雪焉?”

    他拍拍馬頸,手指穿在馬鬃之中。青灰神駿一聲嘶鳴,桀然轉身。

    可汗看着他,臉上露了一絲譏誚的笑。“每逢連日大雪,駿馬難踏,便是仇殺暫休、各營磨刀的止戰喘息之日。冤仇未解、王公不平,何來好雪一說?”

    黑衣人遙遙向上一指:“蒼天不佑。”

    察合臺可汗面色一凝,旋即又緩,哈哈笑道:“飲酒,飲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