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康拉德·科茲縮回他的陰影之內,平時因爲一片漆黑而顯得駭人的雙目,此時睜大的程度,足以展現出明確的、可憐的迷茫。
在聖吉列斯的注視之中,科茲的失態僅僅持續了一個呼吸的時間。血侯的脣部肌肉抽動着,擠出一個盡力爲之的笑容。
“我該習慣了,”他神經質地磨着牙齒,“事情正是會在天輪的運轉下無限地變化,同一根畫筆纖毫掃過的紋路將在畫布中央有所區別……佩圖拉博又做了什麼?給莫塔裏安從天上扔下去一隻靈能導師,讓他從此對巫術癡迷不已?”
“我沒有看到。”聖吉列斯遺憾地站起來,雙手自然垂落在身邊,一側掛滿珠環金銀的雪白翅膀探出,以翅尖的長羽拍了拍,或者說撓了撓康拉德·科茲的肩膀。“那只是一個剎那的畫面,康拉德。”
科茲試圖通過向後仰來避開那幾根羽毛,很不幸,他忘了自己正背靠骨石座椅。
他將戴着閃電爪的手從天使附近挪開,以免對天使背後那對帝國未來的珍貴景象和貴重資產造成傷害。
“我早該習慣了,”科茲又重複了一遍,語氣仍然充斥着濃重的不可思議,“不,不對,馬格努斯對靈能使用的態度非常保守,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過度憂思地勸我慎用預言……對,馬格努斯也許會被接受。那麼莫塔裏安呢?他去洗澡了,我是說他變乾淨了?”
“我不知道。”天使微笑着說。“僅僅那一刻的預兆來看,我們的第十四位兄弟仍然在使用數理的羅盤,室內也飄浮有煙霧的顆粒。”
“馬格努斯未向莫塔裏安疾言勸之,俾其慎用靈能藝術?於我亦有此勸誡!”科茲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把雜念從心中徹底清去,雙眼望向天使的羽翼。
“你呢?”康拉德的聲音恢復他低啞柔和,帶有一絲靈動的口吻,他甚至用上了最近剛學會的巴爾阿坎諾語,“從何時起,你漸漸能夠目睹此世的景象?這着實令我好奇,大天使。”
“就在近日,科茲。也許是自你到來之後,”天使收斂笑意,神色莊重,“那一日,我所見的降臨者,仍然是我們的父親。”
“然而,從某一日起,我眼中所見的預示,出現了些許變化。我看見你以血酒一事向我發出威脅,康拉德。”
康拉德·科茲包裹在漆黑披風下的肩膀聳了聳,“你的心腸可不如你的外表那麼偉大而光明,小天使。”
“別這樣,那一塊碎片中,我可是認真回答了關於血液的問題。”天使收回雙翼,再次回到座椅中。“那不是個好的選擇。”
“我變得惱火了?”
“不,你沒有。”
科茲等待着聖吉列斯的後半句話,直到他發覺,自己沒有發火正是聖吉列斯認爲他應當換一種選擇的原因。
他將臉埋在手掌中,陰森地說:“至少你沒有時刻篤信跟隨預言,聖吉列斯。”
“伱用了數個月的時間,向我證明預言並不絕對,甚至不唯一。”天使說,又露出微笑。
實際上,聖吉列斯爲了這一新的事實,忐忑地挑戰了他多年來遵循的生活原則。這次逆預言而行的嘗試對他而言幾乎是可怕的,在每一個剎那中他都擔憂現實會就此崩潰,即使這只是一件無比微不足道的小事。
而後,現實依然穩固,一個更獨特的、更容易相處的康拉德·科茲仍然端坐在他面前,乾淨得沒有一絲氣味。在蒼白的面色之下,他正以殘酷的冰冷理智,而非絕望的自毀性瘋狂作爲靈魂的底色。他評判,而非被評判;聆聽告解,而不是作出告解。
天使默默地接受了實驗的成功,心臟欣然放鬆。
“好吧,”科茲說,再度翻閱自己的記憶,以免自己也看漏了哪些短暫的、屬於今生今世的預示。
康拉德·科茲的生活始終處於現實和預兆深深糾纏,如樹上蘿藤般不可拆分的螺旋之中,而他並不是一直都有心情分析那副三聯畫裏的每一個畫面。
比如他如何在諾斯特拉莫剝掉一個準備自殺的女人的皮,以避免她自殺。他對細究其中的細節沒有多大興趣。
說到底,那個沒有經過系統訓練的剝皮匠人,在一邊不安地抽搐一邊用剔骨刀分割筋絡皮膚的過程中,對外皮造成的損毀簡直不忍直視。
就連他如今麾下的曼德拉特工,都比諾斯特拉莫的康拉德·科茲更精通於剝皮——儘管客觀來說,那些一向有自己縫皮衣給自己穿的傳統的特殊陰影生物,的確精通皮革技藝。
最後,科茲不忿地選擇找個東西盯着,比如在他的黑暗大廳裏亮得像吊燈的天使翅膀,用以抒發他的幽幽悲怨。
“只有你的預示在變化,”他說,幾根手指摁着骷髏頭自有的三個窟窿,“我又落後你一步,大天使。”
“你不能又稱呼我爲大天使,又喊我小天使。”聖吉列斯說,“否則我就要喊你午夜天使了。”
“你不會。”科茲說,即使他對這一論斷稱不上有多少自信。
他將一條腿翹到另一條腿上方,重新拉了拉自己的黑色皮革披風,蓋好自己的身體。
“既然如此,我們整理的過程需要經過一些調整……”他摸着下巴說,“儘量將兩種可能性分開討論。如果你看見一時難以決斷屬於何處的預兆,就歸類到舊世界的故事中。”
“這是否會遺漏一些在我們的未來將要發生的景象呢?”
“遺漏是最好的,這意味着沒有人會受那段預兆的困擾。”科茲說,語氣裏自然流露出一份冰冷,“呵……對未來瞭解越多,就越難以捕捉命運的真相。”
“你還有什麼故事希望告訴我嗎,我的光明血親?”
“還有一段,但並非預言。”天使說,活動了一下翅膀,“是今早我部落中的人告訴我的。一名受啓示者正在集市上活動,爲巴爾人提供私人占卜。他做出的預測精準無誤,所需的確往往只是一杯清水,或者一塊麪包。”
他停頓了一下,話語中滿是興趣:“你認爲那會是我們的父親嗎,康拉德?”
“那聽起來簡直就是他。”科茲斷言,“你若是好奇,就先前往一探。我該淨洗自身了。”
有那麼一瞬間,聖吉列斯懷疑康拉德·科茲堅持住在他自己的船裏,甚至不是爲了躲避民衆,而是爲了揮霍水資源天天洗澡。
天使看了一眼彩窗外的天色:“今日時間已晚,夜晚時分,受啓示者往往消匿於無形。明日我來尋你。”
“去吧。”科茲起身,向白骨石座後方的暗影中走去,“不送。”
聖吉列斯微笑着轉身離開。
在大廳門口,他突然想起科茲常常使用的那個語言未知的短語,便對守門的一名戴鐵柵格面具的繆斯之子,試着模仿了那個口型。
繆斯之子的面具立刻轉向他,無表情的鐵面下散發出困惑的氣味。
“好吧,”他輕聲說,“我想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可以告訴我嗎?”
鐵面具轉回正視前方的角度,拒絕搭理偉大的天使。
“唉。”聖吉列斯嘆了口氣,走出長廊,在甲板上展開雙翼,感受着風的流向。
接着,他輕盈地躍出甲板,展翼滑翔,很快變成一道明光般的白點,消失在暮色之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