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爲什麼不直接殺了他?”康拉德·科茲不耐地用靈族語說,指甲敲擊着檯面,發出清脆的響聲。
他停頓了一下,以指甲從桌面勾過一張紙巾,將其壓在木桌上單手揉搓扯碎,藉此平息他起伏的心緒。
“不,赫克薩凱瑞斯,”科茲放緩語氣,“我們不能讓一名無辜的藥劑師,在佩圖拉博舉辦的盛大慶典中突然命喪黃泉……我的兄弟將我邀請至此,不是爲了讓我割斷別人的喉嚨,放幹兄弟之子的血液……和我更多地描述他,弄臣。”
赫克薩凱瑞斯,這位身披機械教紅袍作爲僞裝,被血侯稱作王庭之弄臣的老血伶人,爲其主宰願意更多地聆聽他的話語,而生發出一種幽靜的欣喜。
一部分的他清楚地明白,這是鮮血藥劑帶來的精神幻象;另一部分的他則欣然笑納,只因能爲血腥侯爵效力,是他唯一恆久的榮幸。
同時,他也希望康拉德·科茲能從他的奉獻之心中,汲取些許歡愉。
“與其他帝皇之子一樣,法比烏斯·拜爾擁有着同等的白髮與紫眼。作爲一名藥劑師,他自稱對遺傳密碼之中基因與血肉的藝術滿懷興趣。”
老血伶人說,聲音順着無線的傳音陣列,抵達洛科斯皇宮依靠大圖書館而建造的通訊塔內。
“但他闖入了我的實驗室,並自稱是意外至此。經過推斷,吾主,想必他通過一些附加在自制義肢上的感知方式,得知了您的戰鬥駁船中,存在着一些另類的生命。”他隱晦地提示。
“我還是需要一座夜幕中的迷宮,”科茲自言自語,輕輕搖頭,“更多的幹擾器,與迷惑他人的朦朧紗幕,它們理應存在……法比烏斯·拜爾看起來狀態如何?憔悴抑或健康?基因狀態良好,還是處在崩潰的邊界?”
“這名星際戰士的身體狀態穩定,吾主。他的體態殘留着曾經的基因缺陷造成的損害,以及對其進行修復的嘗試帶來的二次傷害;但在當前的觀察下,他沒有嚴重的疾病。”
科茲用食指抵在額頭上。
法比烏斯·拜爾,在預示之中,他的名字等價於災患;但就如現在天天警示他人慎用靈能的馬格努斯所言,不可依照過時的經驗,去預測一個活生生的個體可變的未來。
……所以,爲何不直接奪其性命,斷絕後患?
因爲他需遵守自己的律令。科茲想。他需保持對正義的敬畏。
“你知道該如何觀察並審視一個人,弄臣,你足夠年老,足夠經驗豐富。我允許他來,但你要爲我尋找他的疏漏,搜查任何可用的證據,唯獨切記不可捏造僞證。如果他追問你的身份,告訴他,你是我母星的一名經過複雜改造的研究者。”
“是,吾主,但我有一些個人的看法。”
“說。”
“在你的種族之中,能遇見一名同樣沉浸於基因技術的學者,是我所不曾預料的幸運。”
“然而,我雖非人類,亦可想象,能與我等血伶人在血肉道路中志同道合、共享志趣之人,在人類之中,必然是異類中的異類。”
“我認可你的諫言。”
科茲切斷通訊,通過了佩圖拉博設置在此的基因驗證,走出隔音的通訊室。
他衝着等待在門口的福格瑞姆輕快地笑了笑,浮誇地向室內比出一個象徵邀請的伸手動作,他的笑容保持到福格瑞姆關上門爲止。
有趣的是,也許和帝皇創造基因原體時使用的基因模板相似度有關,這扇理應定爲唯有奧林匹亞之主才能使用的門扉,其他原體也可通過基因驗證。
科茲不確定佩圖拉博對此是否知曉,不論如何,他會在稍後將此事告知鐵之主。
福格瑞姆的聲音被厚重陶鋼打造的門阻隔,科茲在等待的過程中,想象着假如贈送給他的兄長一扇精金的門扉,他將要收穫怎樣的有趣反應。
更加真實的笑意漸漸浮現在他面部,並在福格瑞姆眉眼帶笑,如一陣紫色的雲霧一般飄出屋內,出現在他眼前時,進一步加深。
“我的一個子嗣,”福格瑞姆開門見山,“想知道能不能和伱手下名爲赫克薩凱瑞斯的藥劑師,進行針對基因科技展開的學術研究。法比烏斯·拜爾認爲對基因的探索永無止境,在通向臻於完美的道路上,他希望能從同類的研究中獲取經驗。我認爲這很不錯,你覺得呢?”
“你認爲不錯嗎?”科茲盯着鳳凰的臉,笑容固化不動。
“當然,我的兄弟。”福格瑞姆眨了一下眼睛,帶着康拉德·科茲一同在通訊塔中,穿過迴旋的金屬走廊。“追逐更好的自我,從現有的缺陷中重獲新生,難道是一件惡行嗎?”
“這可未必,福格瑞姆。”科茲低聲說,將他的音量限制在一定範圍之內,“在靈族帝國毀於一旦的那個千年之夜,他們都堅持認爲其帝國的毀滅,不應當歸咎於他們對種種事物的無盡追求。”
“康拉德!”福格瑞姆爲科茲的類比略感不快。
這也許就是擁有一名在靈族之中成長的兄弟,所要做好的心理準備,他想。
“我不瞭解你的成長經歷,我的兄弟。”鳳凰主動放柔語氣,同樣,也是藉此來舒緩他自己的情緒,“但你也不瞭解我的,對嗎?”
科茲漆黑的眼睛直直看着福格瑞姆。“是。”他啞聲說。
“我的母星徹莫斯,曾經是一顆蒼白而灰暗的星球。我們資源匱乏,嚴重依賴於工業和貿易,”福格瑞姆說,軟靴在金屬地面上敲擊着,有節律地爲他的話語伴奏。“即使統治者盡力維護現在的成就,徹莫斯的情況依然每況愈下。”
科茲沉默地點頭。
“我不是在藝術家的庭院中成長的,康拉德。我在卡拉克斯要塞之中長大,在工廠中勞作。”福格瑞姆將他耳邊的一縷白色頭髮向後攬去,“在工廠裏,你如果想要被看見,就必須做得比別人更好、更加出色。就像整個徹莫斯一樣,你永遠不能安於現狀,否則你只會向後退步。”
“我擁有無窮的精力,康拉德,我總是可以付出更多;同樣地,我的觀察力敏銳,發現了太多可以改良、精進的生產細節。”
“我不斷地前進,不斷地填補並完善着各種空缺,而在我身邊的人見證了我的努力,同樣自發地參與了更多的勞作。從一條流水線,到整個廠房,這種集體性的、對精益求精的追求,似乎僅在數個月內,便蔚然成風。”
“我們都想做得更好,而結果就是,我們的確帶來了更好的產出。”福格瑞姆發出一聲嘆息,其中包含着對過往的追憶。“我們帶來的生產力終於填滿了卡拉克斯要塞的需求,同時,一種精神得到了樹立。那就是做得更好,因爲我們總有做得更好的餘地。”
他搖了搖頭,白髮蕩過臉頰。
“在我們這樣去追求、去努力、去實踐之前,整個徹莫斯,有多少人願意看向一種更好的可能性呢?”
“就是這樣,卡拉克斯要塞的崛起,以及其崛起帶來的希望,讓整個徹莫斯都發揮出發展的潛能,而我則順理成章地成爲了星球的主宰。我們有變得更好的權利,也有這樣的潛能。如果無人願意追尋完美,我們便只能在這冰冷的宇宙之中,落在時代的後方。”
“你……從來沒有說過這些話。”科茲說。
“我當然沒有,康拉德,”福格瑞姆回頭一笑,光線在他的面部線條上反射出光澤,“我們還沒有談過各自的理念呢,儘管你和伏爾甘戰鬥的時候,就介紹了你的正義之路。”
“我是指,你從未說過這些話。”科茲重複了一遍,猛地甩頭,似乎將一些幻景從眼前拋去。“從未像這樣闡述你的完美。”
“完美,”福格瑞姆重複着這個稍稍有些長的單詞,“存在於工廠的生產額指標上方。在固定的、已有的額度上,總有更高的餘地等待我們觸及。追尋卓越,謀求發展,這一切都包含在通往完美的釋義中。你必須看得……比現在所擁有的,再多上一點。”
他突然笑了。
“原諒我用工廠去打比方!我平時還是喜歡用藝術上的理論去比喻,它似乎更容易被我的戰士和帝國的其他高層理解。但其實都是一樣的,有什麼區別呢?除了很多凡人總是不願意相信,像我這樣的基因原體,第一份工作竟然是打出全星球最出色的螺絲釘!”
他們與通訊塔門口輪值的戰爭鐵匠納多爾告別,回到奧林匹亞自然灑落的陽光之中,一同向泰勒弗斯山的山腳前進。
如果佩圖拉博那邊的隊伍閒逛得足夠久,也許他們還能到的更早些。
“我以前是一名學徒。”科茲說,將遮陽的漆黑兜帽重新拉上,尋找着那些相對和諧的、適合奧林匹亞的晴朗天氣詞彙。“爲研究員工作。他們……也在不斷地向深處探索,深入未知的研究領域,並沉迷其中。”
“他們造成了不幸,是嗎?”福格瑞姆輕易地推導出康拉德·科茲話語內隱藏的含義。“無疑,他們爲自己定下了錯誤的追尋方向。帝皇之子需要成爲更好的人,而不是追尋成爲極端惡劣的人,我們都明白這一點……”
他拍了一下手,後知後覺地猜測出科茲格外警惕的緣故:“是不是你擔心研究基因會帶來問題?”
“事實上,”科茲碰了一碰上下牙,讓清脆的響聲在他顱骨內迴盪。“我已經製造出問題了。”
福格瑞姆小小地驚訝了,他的面上滑過一抹擔憂:“怎麼會?”
“我會修好它。”科茲說,閉口不語,隱隱後悔他透露了過多的信息。
“能解決就好,”儘管這樣說,福格瑞姆雙眉仍然蹙着,越過洛科斯房屋屋頂的光,加深了他眉弓處的陰影。“在我歸來之前,我的軍團也一度遭遇過基因的問題,當時雖有未知之人制止了枯萎病的惡化,陰影卻已籠罩在第三軍團的頭頂。”
“我想……這就是我的一些戰士尤其關注基因研究的緣故。他們曾經與死亡只有一線之隔。”福格瑞姆感嘆道。
“同理心干擾了你的判斷,兄弟。”科茲說,漫不經心地用指甲撥動他的布質紅袍,讓它儘可能更大範圍地包裹他的身體,“我會保留我的評價,但我也會試着去除我的偏見。當然,我允許他來。”
“感謝你!”福格瑞姆立即真誠道謝,拍了拍半張臉被兜帽擋住的康拉德·科茲的肩膀。
在洛科斯王宮門口,一輛專程等待着他們的載具的後半個輪廓出現在受廊柱阻擋的視野之間。那看起來像一輛雙輪的鋼鐵戰車,可供兩名基因原體並肩站立。
科茲接受了福格瑞姆的觸碰,不管怎樣,紫衣鳳凰的潔淨程度在科茲曾見過的人之中,都屬於首屈一指的檔次。
順便一提,客觀而言,排在科茲心中的清潔水平頂層的,其實是佩圖拉博的那名導師工匠;因爲他的存在完全是幻化而出,無所謂骯髒與否。
“福格瑞姆……”科茲轉動眼珠,掃過福格瑞姆的身姿,閉了一下眼睛,移開視線。“莫爾斯的戲劇,我認爲有些進行記憶的價值。”
“真高興能聽見你這樣讚美我,康拉德·科茲。”莫爾斯從載具附近出現,仍然是那身一成不變的黑色長袍與纏繞在手臂上的黑色條帶。他的頭髮似乎剛剛進行了粗糙的乾燥,顯得格外蓬亂,表情也罕見地輕鬆而滿足。
“不用謝,工匠。”科茲收回笑容。“你爲何在這裏?”
“當然是來無償做一次你們的車伕,基因原體們。”莫爾斯模仿出騎馬者口腔中會發出的清脆響聲,“猜猜這東西從何處而來?”
兩名基因原體向前邁步,看見了這輛載具的全貌,不由訝然。
只見一架雙輪的鋼鐵戰車前方,又用鐵索與橡膠繩,固定有兩輛並駕齊驅的雙輪摩托,作爲戰車的動力源。這件組合體的引擎已經啓動,此刻正微微地發出鋼鐵的嗡鳴。
不難想象這件東西倘若奔馳在賽場之上,將是何等遠超血肉凡軀的迅捷之速。
“費魯斯會喜歡這種設計,”福格瑞姆說,伸手撫過鋼鐵戰車的摩托車頭。“但這是誰打造的?它並不完全符合佩圖拉博的美學。”
“這次騎術比賽收繳的違規載具之一,”莫爾斯說,拍了拍鋼鐵戰車部分的護欄,登上駕駛位,牽起兩根繮繩,“那顆星球堅持說這不是非自然改造,而是自然誕生的機械生物,不可歧視該星球的文化。”
“那是怎麼收繳的?”福格瑞姆問。
“我們的規定是四足動物,”莫爾斯示意兩名基因原體登上戰車,“但它都六個輪子了,豈有不沒收之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