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我真的應該當時和你說點有用的想法,或者念頭,這樣你就不至於用上這麼長時間,去準備一場實在很難看出有何用途的……奧林匹亞運動會,而是造點別的什麼。”
莫爾斯說,手裏拿着一顆蘋果,或者說看起來足夠像蘋果的東西,將它拋上拋下。
他不確定帝皇或者機械神教是從哪個基因庫裏翻出了蘋果樹的基因螺旋,但當他看見皇宮裏用金絲圍欄和珍貴的上好白石,在一棵精心培育、小心維護的蘋果樹下,以華美、嚴肅而精細的雕刻筆法,用高哥特語將其標記爲“馬勒斯·米爾,來自古老舊地”時,莫爾斯所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用靈能反手從樹上抽下三顆珍貴到難以衡量的古泰拉蘋果,一顆給自己,兩顆給兩個佩圖拉博。
爲了避免食物殘渣從下巴和脖子的金屬骨骼中間掉出,機械佩圖拉博把它的那一顆給了完整的佩圖拉博。後者則四下張望,尋找着任何除了莫爾斯的衣服之外,能用來擦乾淨蘋果表面灰塵和雨漬的東西。
“我並非閒而無事,莫爾斯。”佩圖拉博回答。“將它當做我在工作之餘的餘興節目吧,至少在追溯古泰拉的文化這一無害課題上,馬格努斯還稱得上一名令人喜愛的隊友。”
“是的,你的正經成就再來一千零一夜亦說不完,我不介意你將你的故事記錄作一本圖冊或一段錄音集,待我每晚聽上一段來消磨時間。”
“你真的需要嗎?”
“不,多謝。我偏愛閱讀多過聆聽。”
“我倒是很願意把我的工作日誌打印給你……可以幫我清潔一下這些果實嗎,我實在無從下手。”
一捧清水忽然從空氣中聚集而來,以高壓衝過蘋果表面,卷走塵埃。
佩圖拉博道了一句謝,嘗了一口,不禁放下果實,開始反思爲什麼基因原體要有如此豐富而詳盡的感官。
“這裏的水實在挺少的,”莫爾斯順口說,“爲什麼會有人把水偷走?”
“舊夜奇聞爲數衆多,這或許是馬格努斯爲何更願意沉浸在考據相較於舊夜,還要更加久遠的上古年代之中。”佩圖拉博答道,“爲了我關於運動會的構想,也出自他個人的興趣,他近期很是喜愛在銀河的各個散佚角落中,尋找一個名爲古希臘的時代的遠古記憶。”
“哦?你們考據到哪一步了?”
“羅伯特·基裏曼在確認那個時代和他的馬庫拉格文化似乎相近又不同後,也貢獻出不少資料和文獻以供參考。我們已經能夠肯定,那個名爲羅馬的古老國度的創立,與希臘的末期存在重合。”
“嗯……還有嗎?它是怎麼被建立的?”
“如果不是至高天之力在三萬餘年前便初現端倪,僞裝成通曉人言的獸類,前來篡改人類文明的走向,那麼大抵便只能是常見於史料的神化敘事。”
佩圖拉博猶豫了一下,對於這一段歷史,他和馬格努斯沒有得到一個確切的結果。
“羅伯特篤定地認爲,凡事不可全信於史料,由此,羅馬城創始的記載,並無絕對的可信之處,諸如狼人哺育人類文明發展節點的重要君主一類傳言,亦並無不可動搖的可信之處。”
莫爾斯沉思片刻,將蘋果在手中拋起又落下了數個來回。
“伱們很在乎歷史。”他說。“並且,你們的態度實屬嚴謹非常。”
“這與我們的另一項計劃有關,莫爾斯。”佩圖拉博說,回想起近年的那一個長期項目。
在莫爾斯不見蹤影的二十年間,馬格努斯曾經提出過不止一個與人類歷史密切相關的研究性課題,而其中有一項,則尤其地引起了佩圖拉博的注意力。
“說說看?”莫爾斯問,清洗乾淨他手中的那一顆蘋果,並咬了一口。客觀而言,味道真是糟透了。
佩圖拉博看向莫爾斯,在他淺色的雙眼中,同時倒映着的,是關乎於未來的景象,和回顧自數萬年人類歷史的深沉思緒。當然,直接驅動他產生如今思想的那個人,不會是第二個陌生者。
“戲劇。”佩圖拉博說,“你曾經說過,你期望在奧林匹亞的運動會上,展示你作爲劇作家的本領。”
“哦,你何必還要記得那些事,”莫爾斯的手撫過額頭,擋住他的半張臉孔,“我不過是隨口陳述,你卻記憶至今,這只會讓我徒增後悔,佩圖拉博。”
“你會去完成嗎?”佩圖拉博問。
“誰會知道!”莫爾斯將蘋果高高地拋起,一道精確的函數曲線劃過空氣,蘋果準而又準地落進完整的佩圖拉博的手掌中。現在他有三個蘋果需要照看了。
“說真的,”莫爾斯繼續說,“如果你一定要問,我其實不覺得在多個人,以及更多的人面前表現自己的觀點,是一件如何異樣的事。但你們兩個,”他哼了一聲,“佩圖拉博與馬格努斯,總能讓我產生一種,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絕對落在我的預期之外的預兆之感官。”
“不,沒有必要。”佩圖拉博的嘴角在他冷峻的面龐中微微地揚起了,儘管不過是一次微妙的情感變化,這依然完全足以改變鐵之主給任何人的深刻印象。
“我們意識到一件事,就是刻意創造的故事,總是遠遠不具備現實宇宙所能書寫的精彩紛呈、羣星閃爍之特性,一切奇異事項發生在現實之中的概率,都遙遙地大於人們往往按所謂的邏輯推理得來的情況。”
“因此,在你能夠迴歸以前,我與馬格努斯實際上已經初步寫完了奧林匹亞運動會開幕式表演環節的劇本。”佩圖拉博旁邊的機械佩圖拉博配合着完整的他,積極地做出反饋。“那就是,”他做出手勢,“一個劇本。”
“詳細說說。”莫爾斯回答,即使他已經猜到了佩圖拉博想要提到什麼。
“如果我們不知道,人類文明從何而來,那麼,我們當然不會擁有人類文明將向何方而去的堅定信念。”佩圖拉博說。
即使他的用詞爲“我們”,在語句之中,他仍然將自己視作一種異於人類的存在,並不更加高大,也不更爲矮小。
“因此,在你遠離的那段時間裏……我們自行書寫了一些經過探求和評估所得的歷史文明劇目。如果你不願意再額外書寫一本劇本——即使這就是你三十年前所說的,我們依然可以向許多人展示,人類種族的文化傳遞。”
“我只是……”莫爾斯想着,緩慢地搖了搖頭。蘋果外皮在他手中一層一層地劃出漂亮的弧線,將外皮一圈圈地切割而下,露出鮮嫩淺黃的果肉。“算了,我也不問你演職人員與劇本編排情況了,稍後你直接給我看吧。如果你想。”
佩圖拉博開口道,他已經吃完那顆蘋果,這堅定了他不要吃第二顆的決心。
“演職人員難以限定,因這項計劃起始於至少十年之前,而許多凡人都在這二十年間改換外貌,乃至部分阿斯塔特戰士,都已經與二十年前的自我相比,顯得面目全非。”
“另外,至於歷史與文明遺留的信息與數字,對我們而言更是難以考證,正誤難辨。因此,我們還需要一些遠超常人的幫助。”
“另外,在劇本的編排狀況之中,我意識到我與馬格努斯都非善於文辭之人,也就是說……”
“好吧,”莫爾斯自覺地接下話,他的思考持續了許久,直到帝皇所在的燦金塔樓與他們的視野範圍相互鄰近。
在那耀眼的輝煌世界之內,康拉德·科茲正位於殿堂之中,與他們的引路人侃侃談話。
“所以,”莫爾斯問,“你不僅決定召開一場運動會,還決定讓更多的人或物體牽扯其中。比如我,一個寫劇本時情不自禁會加入過多的個人臆測和無效話語修飾的糟糕創作者。”
“如果你不喜歡,我大可將其取消。”佩圖拉博說,等待着金色殿堂的大門在他眼前敞開。
他並不覺得如今的康拉德·科茲,與人類帝皇,還有多少會允許雙方長時間討論得沒完的內容,因此,科茲隨時可能從金門之內現身。
“你還學會了另一件事,”莫爾斯說,“那就是以退爲進。”
佩圖拉博不作回答,甚至對這番評價有些滿意。他彎下腰,拍了一下莫爾斯的肩膀。
莫爾斯瞪他一眼,靠在他們行走抵達的、皇宮金色廳堂大廳兩側一邊的門上:“我開始覺得你變得過於難以應付。”他說,用笑意讓他的語氣變得溫暖。
“但你仍然在這裏。”佩圖拉博隱晦地提示,“聽着我與你說些毫無意義的話,說些尚未完成的事,不論是在泰拉,在奧林匹亞,還是鐵血號,在鐵原號——我會將它展示給你,儘管它的設計理念脫胎自羅格·多恩的山陣號,但我一手設計了我自己的奧林匹亞太空要塞。”
“當然,當然。”莫爾斯說,“你如此爲自己感到驕傲……好吧,我發現問題回到了一個相當前期的階段上,即你爲什麼不要求承包泰拉皇宮的修繕和維護,而是將它交給羅格·多恩去完成。”
他的手指划向周圍的建築物,從那些與因威特如出一轍的樓房頂部造型,與羅格·多恩所鍾情的配色中,讀出第七原體存在於此的顯眼印記。
“那不是我的任務。”佩圖拉博以最簡練的方式回答,這讓莫爾斯的表情奇異地舒展了。
“你終於開始意識到你並非萬能了?”
“至少我無法爲我犧牲的子嗣書寫爲帝國付出的證明文書,亦無從鑑定他們究竟完成了多少項不可思議的成就……”
“好吧,”莫爾斯搖搖頭,“我明白了,你認爲修建泰拉皇宮的過程過於繁瑣。”
“不過是應有的分工。”
“聽你說了算,佩圖拉博,你才是帝皇的建築師。”莫爾斯說,“至於爲你的奧林匹亞運動會撰寫開幕式的演出腳本一事,我想我是準備好了,假如你並不如何嫌棄我那噩夢般的語言堆砌,我們可以對人類文明的延續稍作探討……還有你對運動會的具體安排。”
“我難道敢說我嫌棄嗎?”佩圖拉博笑了。“這是爲你準備的,莫爾斯。它是爲了奧林匹亞的節慶,爲文化的延續,但歸根究底,我爲了你的話去設計它。儘管如今,我認爲它實際上是對文明的一種紀念與強調。”
“黃金王座啊……”莫爾斯嘟嘟囔囔,“你何時學來的這一套,從福格瑞姆口中?那只紫衣鳳凰倒是很有些對語言技巧運用的瞭解,我想。”
“福格瑞姆仍是情緒之中的人。”佩圖拉博說,“他活在對完美的追逐之中。”
“是,你正是最理性的那一個。”莫爾斯說,“理性到重拾十幾年準備的一場爲凡人提供的運動會。那麼,我猜,接下來你會返回奧林匹亞?”
“這本就是原先的計劃。”佩圖拉博說,“我自然不會反對我的任意一名兄弟,前來批評我通過對古文化考據,獲得的運動會項目,比如擲鐵餅,我想。它是嗎?”
莫爾斯點了點頭,神態平靜;簡單而言,他的表情適合被印刷在撲克牌背面。
“是吧。”莫爾斯說,“不過我是說擲鐵……”
他向後一仰。
伴隨着莫爾斯所倚靠的石門的突然敞開,一臺小型的機僕出現在他們面前,手中平臺上端着一些碩大的餐盤。
當第一套與第二套餐具抵達時,這似乎很顯然是大廳之內的父親與孩子做出的共膳抉擇。但下一套巨大的刀叉抵達時,事情變得有些差別。
“現在有……多少對刀叉?”佩圖拉博計算着低語。
“看來這份食物不止需要兩個人來消耗,”一道熟悉的聲音傳來。康拉德·科茲走出殿堂,嘴角掛着一抹冷酷的邪笑。
很顯然,他與帝皇的洽談取得了令他滿意的成果。
“我並不飢餓。”佩圖拉博說。
“不論你有沒有,總之別聊奧林匹亞運動會了,”康拉德說,“就像我不想再隨時將‘正義’掛在口邊。我們不如想一想,接下來要怎樣處理,這幾道食品。”
他揭開一道同樣由機僕運送而來的餐盤盤蓋。在蓋子下方,食物形態詭譎,色調鮮豔,以絕非尋常者之姿態,迅速對佩圖拉博的心理防線造成了嚴重的打擊。
“這是……”佩圖拉博驚訝地皺眉。
“去問安格隆。”康拉德回答,“怎麼會有人想到要教綠皮學會烤跳跳,還有釀造蘑菇啤酒?說真的,我實在期待吾等之親父嚥下這頓佳餚時的神態,真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