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這件……拼色長衣嗎?”一串低啞的笑聲從康拉德·科茲的喉嚨深處冒出,徘徊在臨時改成更衣室的狹小房間中,最終傳遞到三名基因原體的耳朵裏。
他伸出手指,將長袍的一角放在指間輕輕碾磨,彷彿正在回味着長袍與他肌膚相接時,那份獨一無二的觸感。
“野獸的皮,我的朋友們。”他輕快地一抽手,讓長袍蕩回櫃中,碰撞着其他的皮料,“我用捕獵過程中收穫的最好的野獸皮囊,縫製我的衣衫。”
福格瑞姆的細眉在他完美的臉上略微擰成一組彎弧,也許任由着康拉德·科茲說出這些胡話不是好事,但拆穿他的兄弟那顯而易見的謊言,也可能帶來更糟的結果。
那些懸掛在路燈和尖塔飛檐上的人皮,還不至於在這十來分鐘裏,就從他的腦海中淡去。
“你真的很喜歡這種材料嗎?”鳳凰委婉地問,真心地希望自己的語氣裏沒有什麼足以觸怒科茲的成分,“這好像是你櫃中唯一的衣料。”
“我也有過選擇。”科茲撥開幾件皮製長衣,彎腰,從櫃底撿起幾件蕾絲花邊、鑲有縞瑪瑙和尖晶石的孩童睡衣,嫌惡地拋回去。
想了想後,他又撿起那些衣服,推開窗戶,直接從窗口裹起一個作爲配重的小禮盒擲出,讓這些東西飛進他後院外的垃圾桶裏。
“但伱會穿這些衣服嗎?不,沒有任何正常之人,會將過量的珠寶鑲嵌到……”科茲的眼神掃過福格瑞姆,忽然之間,帶上一點猶疑,“……自己身上?”
“沒有人會。”費魯斯說,他的眼睛像兩枚寧靜而蘊有力量的光潔銀幣,除了對話者的面容之外,其中沒有任何其他東西,“福格瑞姆有他的完美,而我們也有我們自己的。不過,你的美學看來較爲特殊,基因原體。”
“我希望你們能接受。”科茲突然說。
“天哪……”福格瑞姆輕輕吸了口氣,他只覺得這一整年的蹙眉有多半都用在了今天,“我總覺得初次見面,就用些堂皇的道理與你對話,是很不敬重、頗爲失禮的行爲。可我也不能總是向你讓步,真的,康拉德。”
“你怎麼看?”科茲問,專注地打量着福格瑞姆的面部表情,就像他比鳳凰更加深入地瞭解他自己,“第三名基因原體?與我直言會讓你失去儀態嗎?若是如此,我還要提前爲我的行爲向你致歉。很遺憾,我看見的未來並不真正屬於我們的世界。”
他又笑了一聲,這聲低笑根本無從抑制,科茲很快撇下嘴角,“我很想知道,在如今的光輝時日裏,我的……朋友們究竟都是怎樣的人。”
他再次輕撫過那幾件皮革縫製的長袍,指尖在染成午夜藍的表面流連。“我做了這一切。”他低語。
“好吧,這是你讓我說的,康拉德。如果你一定要取用那些人的皮囊,自法理或公義而言,我又有什麼可以擅自指摘你的?”
鳳凰柔和的聲音裏夾着一縷埋怨。
“不過這番行爲之後,你又想藉此傳遞怎樣的訊息?威懾嗎?強調嗎?爲了增強你對諾斯特拉莫的控制力嗎?如此行事過後,你又爲何要將這些事情,帶入我們的初見之中呢?”
“那麼,我又能在何時揭露真相?”科茲如拋出一串連環般,毫無停頓地說,“我裝出一副寬容和善的模樣,將街道上的死人一個個撤下,逼人們重開集市,夾道歡迎你們幾人。在我們相談甚歡之時,再等待你們突然發現,我的黑色防水斗篷下,是一身怎樣的衣裝?”
“康拉德·科茲,”一道嚴肅如頑石的聲音突然掉進這番綿密且沒完沒了的談話中心,“這不是人皮,儘管它們很像。但它更加細膩無缺。”
羅格·多恩突然開口,直視着康拉德·科茲,淺色的眼睛裏彷彿封存着兩盞冷色打底的金燈。
在他身披金甲的腰間,一枚燦金的顱骨以鐵鏈穿起,牢固地懸掛在他的側腰,與另一邊的長劍相對。這枚顱骨是科茲不曾瞭解的。
“我不明白你爲什麼要暗示這個。”他平靜地問,每個單詞都清晰易懂。“結合你在之前與福格瑞姆的發言,我認爲你所要達成的目的是,觀察我們這三名基因原體對你行爲的容忍限度。當前,我獲得的已知條件有限,所以我無法繼續推斷你接下來要做的事情。但我希望,我們的談話能夠具有更多公開和透明的特性。”
費魯斯立即重新審視起這些被染料遮蓋了本身質地的皮革,即使他依然沉默。
須臾,他微微點頭,承認在這場觀察挑戰之中,羅格·多恩略勝一籌。
“當然,不是人皮。我說了是野獸……算了。”科茲含糊地說,肩膀向下一塌。他關上衣櫃的門,靠在巨大的自制鐵櫃表面,興意陡然闌珊。“隨你們怎樣想吧,可能我只是想嚇唬你們一下。”
“你還是沒有……”
福格瑞姆看了一眼多恩,多恩的手移向他的金色顱骨,又在中途停住。
同時停住的還有羅格·多恩的問題。他看着那些皮製衣服,目光漸漸滑向裝載衣物的鐵櫃,臉上沒什麼多餘的表情。
而福格瑞姆則將信將疑地重新觀察那些衣袍。
一股極淡的人類的血腥味——他不會認錯那股味道,依然纏繞在這些布料表面。
他移動腳步,更換到多恩所在之處附近,這才看見藏在衣櫃深處、難以發覺的微型氣味散發裝置。
這讓鳳凰一陣訝然,也不知是該爲科茲用人血去薰他的衣料感到難以忍受,還是該爲科茲沒有真的以人皮縫衣而心生寬慰……雖然無形之中,他仍然隱隱約約地,在這幢房屋中,體會到一種無法被理性抹去的違和。
緊接着,他發現自己的底線果然是被科茲的把戲拉低了。
“天哪。”他咕噥一聲,“我真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你了,康拉德。”他注意到康拉德·科茲一直避免使用兄弟一詞,對於這位攻擊性頗高的基因原體,這顯然不是一種靦腆。
在這段短短的會面中,福格瑞姆已經不止一次地反問自己,康拉德·科茲真的想要返回帝國嗎?還是某樣東西,某種思考,正攔住他的腳步,激化他的情緒?
“用任何方式面對我,”科茲說,似乎還想再說點什麼,話語到了嘴邊,又被他嚥下。
對於福格瑞姆,康拉德·科茲的態度中有一種無法解釋的熟悉。在場幾名基因原體都能感受到這份特別,費魯斯用他的鐵手拍了拍鳳凰的肩膀。
“我真的很希望那不是爭端,康拉德。”福格瑞姆說。
“好吧,羅格·多恩。”科茲換了一個進攻對象,儘管從行爲上看,他放棄了挑戰較爲容易折騰的那一個,轉而不可理解地、氣勢大盛地盯上了一塊巨石,“你剛纔想說的話是什麼?”
“你還是沒有解釋你的試探背後隱藏的內容。”多恩接上他的那半句話。他不想和福格瑞姆一樣,與康拉德·科茲你來我往,不論科茲作何表現,他似乎都從不動搖。“這很有可能說明,你自認爲你的祕密不能……”
“你是對的。你的敏銳令人意外,羅格·多恩。現在,既然這是我的衣櫥,那麼,隔壁正是我的浴室,我注重清潔,是的,我會下令讓室外的街道保持絕對潔淨。這樣,諸位,我生活了二十年的房屋已經向你們介紹完畢。”
康拉德·科茲把他準備好的最後一段臺詞一股腦地往外拋,就像個用完了耐心的壞演員。這種行爲微妙地襯托出一種慣性的冷酷,他在這方面的嫺熟,與他浮誇表現背後,那份面對帝國來客的生疏對比鮮明。
“如果你們還有任何問題,現在就問我,之後,按照鐘錶,這顆午夜之星將進入晚餐時間。你們帶的戰士數量太多了,我的下屬不得不從準備午餐,改成爲他們準備晚宴。”
“你不會主動告知你的祕密,你無法相信我們。”多恩說,平靜地接受了科茲的態度,後者似乎因此有些被刺痛了,他面容中閃過的表情與茫然相近,又或者那是一種後悔。
羅格·多恩繼續說道:“所以,我還有另一個問題,與你的祕密無關。我想要知道,諾斯特拉莫上,除去我、費魯斯·馬努斯、福格瑞姆,以及我們的衛隊,和也許存在的跨行星貿易商,只有你一人,並非原生於此嗎?”
“這是什麼意思?”科茲的背略微躬起。
“我並不確定。”多恩穿甲的手指再次碰到他腰間的金色顱骨,這是一種下意識的動作,“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轉告他或他們,佩圖拉博……等待已久。”
“帝皇啊,你的石頭兄弟什麼時候也開始玩這套‘你懂了就是懂了不懂就是不懂’的遊戲了?”
笑神信徒們的撲克飛艇中,莫爾斯條件翻身般地推開監控屏幕,然後故作姿態,翹起一條腿,乾巴巴地說起他固定的玩笑話。
自從在科摩羅的合作過後,笑神化身消失不見,只留這羣失去了其神靈關照的花衣靈族,被莫爾斯強拖着押在身旁,美其名曰“要繼續讓他們幫忙運輸圖丘查引擎”。
機械佩圖拉博爲羅格·多恩的話而微微一怔,動作減緩。“我不知道。”他說,即使以機械合成的人聲,也無法完全遮掩他喉中的一抹噎塞。
“我想……”
“我是說……”
兩人互相看了一眼,然後佩圖拉博做了一個向莫爾斯攤掌的手勢。
“我是說,我們可能確實最好快點返回泰拉,對吧?”莫爾斯說,“看來有人惦記我們挺久。”
“是。”佩圖拉博的機械眼與仿真眼珠同時看着莫爾斯,確認了這一點。
莫爾斯搓了搓他的兩隻手,漫不經心地打了一個響指。第一次,摩擦的布料沒有帶動足夠的空氣。他若無其事地調動了隱蔽的符文,延遲補上這陣響聲。
“這又不是我的問題。”他快速說,“難道是我想要不辭而別嗎?不,當然不是。而且我們還送了阿爾法瑞斯回去報信。這甚至不算不辭而別,不過是一次已知的遠行。”
“等康拉德·科茲和他所有沒個盡頭的擔驚受怕全部解決,就該是我們跑回泰拉爲帝皇繼續任勞任怨的時候了。我得做好準備……”他的腳尖有節奏地抖着。
“在這之前,如果依照你對自己和多恩的瞭解,你覺得沒有問題,我們也可以通過多恩,提前跟鋼鐵勇士軍團通報一聲……”
“我會的。”佩圖拉博說。“他攜帶的物品證明了他的可信度。”
“顱骨,對嗎?”莫爾斯哼了一聲,這次的氣音比往常略顯無力,“我希望那東西給他帶來的幫助多過……等等,我還忘了這個。”他拍了拍腿。
“什麼?”
“哦,之前那個壞消息……我覺得康拉德的小祕密馬上就藏不住了。虧他想得出在這裏玩試探過家家。消息來了,大機器人。”
真名至今未知的劇團長空手走進被帝國人霸佔的指揮室,沒精打采地打了個招呼,識時務地有事說事,儘量直白地用哥特語有話直說。
“兩位,你們也知道最近維克特正在順着網道滿銀河回收他的黑暗靈族,押着科摩羅動亂時恰巧在外面閒逛的血親,一個個全都扔回幽都受審判吧?”
“他沒跑到你們的方舟上去抓人,只能說明他正處於他生命的道德巔峯階段。”
“呃,我這兒有個好消息,由於人手不足,維克特正在親自捱揍。”
“誰能抓住那個狡猾的復生者?”佩圖拉博問。
“一個巨大的黑膚紅眼巨人,和他生於烈焰的綠甲阿斯塔特。”劇團長說,提到黑膚巨人時,面具轉向了佩圖拉博,似乎在做某種比較,“就在伊布森蠻荒世界。”
“維克特剛逃回軌道,假裝他的頭盔下面沒有流太多血。不過他對當地的蠻荒靈族念念不忘,詢問有沒有可能保住幾個世界歌者……當然,你們完全不加以理會,維克特同樣自會尋找辦法甩脫其身後的追兵。不過我們那吃草長大的血親,怎麼還有那份好心,和你們人類走那麼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