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個雨夜。科茲想。諾斯特拉莫也在下雨。
他低下頭。
積水的路面中,在昏黃的路燈光線下,他帶有尖刺的裝甲靴踩在水坑正中,一圈圈波紋從靴底漾開,擴散到水坑的邊緣。
更多透明的雨滴落下,砸在水坑中,讓大小不同的圈狀波紋相互交錯。
夜風襲來,半張廢紙飄向科茲被黑披風遮蓋的手甲。他接住廢紙,嗅了嗅紙張表面的氣味。煙塵、墨水、油脂、苯系物的獨特氣味。
與科摩羅最後落下的腥香血雨不一樣,很不一樣。
嘶嘶聲在雨中響起,一聲輕輕的啪嗒踩進水坑。機器佩圖拉博同樣用一條黑袍罩着身體,靠近了他。
雨水順着防水布落下,打在他金屬的腳掌傳動鏈條表面。啪。
電流輕嘶,機械低聲運作着,佩圖拉博的脖頸轉動。在他開口前,科茲如未卜先知,示意他向後站一步。
五秒過後,引擎的嗡鳴由遠及近。熾白車燈晃出交叉的十字白光。一輛漆黑的載具在空曠的街道末端疾速馳來,激起一片積水;飛濺的最遠的水滴,在佩圖拉博身前一寸處落回地面。
在一陣尖銳的鳴叫後,載具急停在幾人身旁。
一個頭戴黑色禮帽的侍者從載具後排下來,縮着脖子,雨水連串地從他帽檐上墜落,澆在他肩膀上。
“各位高大的人們,我家……”
科茲點了一下頭。他側後方身高兩米有餘的赤手遺骸立刻自發地擋在血侯身前,兩隻赤紅的金屬義手在頸側一扯,拉下遮蔽面部的黑兜帽,露出那張被金屬筒狀鐵面牢牢覆蓋的臉孔。
“我家大人想知道,你們是……”侍者面對這張明顯是刑罰用具的鐵面,話語略微變調。
又一陣夜風捲過,赤手遺骸遮身的袍子被掀開一角,露出她腰間懸掛的蒼白臉皮。
經過防腐保存的臉皮由若干個鐵絲夾固定、拉平,供人驚鴻一瞥,那臉皮的所有者,曾經擁有的豔麗容貌的一縷殘留。
侍者的身體明顯地抖了一下。他本着優秀的職業素養,狼狽地按照其主人的命令,問完最後半句:“……你們的身體改造技術,屬於迪克森家族嗎?”
科茲沒有說話。他站在原地,平靜地呼吸着。常人兩倍餘高的巨大身軀,在黑袍的包裹下顯得修長而瘦削。
在這大雨滂沱的靜默中,一道閃電剎那照亮整片街區。隨後,悶雷轟然滾過長街。
雷聲漸息。噠噠的腳步聲再次響起。幾人朝着下一盞路燈的方向,迎着捲起黑色長袍的夜風,一步一步地走去。
砰。
侍者向後跌在漆黑載具的表面,隨後噗通滑落,嘩啦摔在暴雨帶來的水坑中,癱坐不起。
雨繼續下。
——
“我什麼都沒做,你看着呢,”康拉德·科茲說,“只是我的小遺骸順手殺了那個侍者的主人而已。去躲雨嗎?”
“順手扔出一把鐵剪刀的那種順手?”佩圖拉博說,擡頭打量眼前鐵欄生鏽、連門口掛牌都掉了的古老建築物。
科茲勾起一邊的嘴,露出暢快的笑意。
他輕車熟路,輕輕一腳,將整面鏽蝕不堪的鐵門踹倒在地。
隨後,他帶着他的兄弟、他的遺骸僕從莉莉亞安德,和正在抖他的防水布斗篷的莫爾斯,踩着鐵門,穿過泥濘庭院中央的混凝巖道路,走進了廢棄的建築物內部,在大廳側邊的幾張長椅上坐下。
具體而言,科茲和佩圖拉博各佔用了整張的長椅。在這一過程中,遺骸僕從飛快地掏出手帕,主動爲科茲擦拭乾淨長椅的表面。
佩圖拉博則不小心用他的鐵骨架重量,壓斷了第一把完全被時間啃爛的長椅。他換了第二張,小心翼翼地坐下。
遺骸僕從彆扭地坐在長椅的半邊,無處安放她脊背上的大量改造義體。
莫爾斯還在堅持用物理的方式,抖掉他的防水斗篷上沾染的酸性雨水。
“好吧,康拉德。什麼是迪克森家族?”
佩圖拉博繼續說,將披身的防水布取下,左顧右盼,沒找到一處不積攢灰塵的地方用來放斗篷,只好再把布料套回自己身上。
“我不知道。”
科茲輕聲說,即使沒有放大音量,這句話依然在空曠的大廳內蕩起回聲;外界的暴雨讓室內顯得比它原本的空間更逼仄。
“我也不好奇。諾斯特拉莫的家族都大同小異,能夠區分他們的只有兩樣事物。”
“實力?”佩圖拉博猜測着,他的電子眼和胸口的充能裝置,在黑暗中幽幽發綠。
“那是第一樣。”
“家族內部的老齡化程度?”莫爾斯說。
“那是……那不是第二樣。我想說的是姓氏。”
莫爾斯發出一聲低笑。科茲接上第二聲。佩圖拉博無奈之下,也運用他的機械合成嗓音,補上第三聲。
科茲向後方擡起左手,摸了兩下,找到一個按鈕。
大廳天花板上的許多個燈泡掙扎着閃了兩秒。
最後,一盞恰恰位於幾人頭頂的燈頑強地堅持亮起,在黑暗中,自頂部向下方地面,照出一個側看爲圓錐形的明亮淺黃區域。
“伱們……”科茲盯着他戴有深藍薄甲的手指,以及裝甲腕部的彎鉤倒刺,就像他正在對着自己的手說話。“對諾斯特拉莫,怎麼看?”
“治安完勝了科摩羅。”莫爾斯說,“在幽都發展成爲宇宙知名文明城區的漫漫長路上,諾斯特拉莫是它需要戰勝的第一個重量級對手。”
“哦,不。”科茲嘟囔着,“我的提問是認真的。”
“它需要一次徹底的改造。”佩圖拉博回答,敲了敲他的機械臉,讓滴進機械眼眶縫隙裏的酸性雨水,從下巴底下流出來,“我簡直不能想象,你要是落進諾斯特拉莫,之後又會發生什麼。除非有某種尤其意外的奇特際遇……”
他搖了搖頭。
“一隻下水道頂部啃老鼠的蝙蝠?”科茲拉下兜帽,讓他蒼白的膚色暴露在淺黃的燈光下。
在單獨的光源中,他輪廓深邃的臉,唯有眉骨、顴骨、鼻樑勾勒出的區域,以及下頜的一絲輪廓得到照亮。
“一個沉溺在預言中的人?不,我無意指責你。”佩圖拉博說,一個數十年沒有想起的人,在他腦子裏偶然地一晃而過。
奧林匹亞的瘋王子。他突然想到了他,心中忽而有些空落。
“誰知道呢,我的兄弟。”科茲說,“但不要太指責我的預言了,它爲我們帶來了一座適合躲雨的空樓。”
“這是真的。”莫爾斯敲了敲牆壁,灰塵連着一塊牆皮一起掉落在地。牆壁之內,一些悉悉索索的聲音迅速退去。“儘管這裏的管道裝滿了老鼠窩。”
科茲從長椅上猛地彈起,惱火地盯着他身後的牆,然後把釘死在地上的長椅連釘子拔起,端到遠離牆壁的位置,重新坐下。
“嗯……你預言到坐在燈光中央,會讓你看起來像個被審問的犯人了嗎?”莫爾斯捏着下巴問。
“哦,莫爾斯。”佩圖拉博壓了一下自己的鼻翼兩側,順便習慣性抹平自己理論上會皺起的眉毛。
科茲咧開嘴,他可能就是學不會怎麼笑得像個正常人,而不是某種得了病理性精神疾病的剝皮狂魔。
“沒關係,這很有趣。”科茲毫不介意地說,“我欣賞笑話……當我們遠離了靈族的故事風格之後。”
他的視線移向門廳,他們剛剛進來的地方。
外界的暴雨下得更加猛烈,包含多種工業化合物的酸性雨滴,無情地侵蝕着這片黑暗的土地。雨幕之後,重疊的樓房高聳至陰雲深處,將所有視覺上可以喘息的部分全部填滿,就像整個世界,都被這場暴雨,封鎖在固態的城市之中。
“科摩羅動盪不安,”莫爾斯說,隨着科茲一起看向室外,“在靈族經歷轉折和鉅變的特殊時期,一朝不慎,幽都便是天翻地覆。但諾斯特拉莫……”
“二十年中,她的夜色從未改變。”科茲冷聲說,“同樣的血腥仇殺,同樣的權勢碾壓,同一場僅僅更換着演員的戲劇,我看了整整二十年。所有這一切……彷彿固定在一套既有的命運流程中。”
他還是從他的長椅上站起,走到圓形光圈的邊緣,靠近了大雨不息的門口。他身後的防水披風帶倒了椅子。
“在這裏,整個社會都已凝固百年……乃至千年。命運,諾斯特拉莫的命運在千百年的社會運行中,人爲地固定了太久,以至於人們都以爲,他們的命運是由這無言的永夜所織就,並在降生於這黑夜中的那一刻被敲定。不論如何,彷彿所有的反抗都會落入同一種衰亡的宿命。”
“命運,使命,命線。這些詞從誕生起就過於虛無縹緲,搞得人們天天爭議它們的定義,就像討論出反抗命運是否也在命運之中能有什麼意義一樣。”莫爾斯哼了一聲,“好吧,再這樣下去,‘意義’一詞也該先塞進‘這堆東西需要被定義’的垃圾桶裏。”
“咳,總之,科茲,你現在想做什麼?”佩圖拉博適時地打斷了這場大雨天裏人們變得太閒時會做的辯論。
倘若他年輕個幾十歲,他還是很樂意參與到激烈的言語辯論之中去的;他靈敏的思維讓他在各種辯論,尤其是快速的言語交鋒中,堪稱戰無不勝。
不過現在,他認爲不如用這些時間,再去開發兩門新的高射炮,或者設計一套新的軍民兩用空中航天器自動調度系統。
科茲十指交叉,活動着他的手腕,然後展開雙臂,向後仰頭,讓他的頸部變得更靈活。
“在這裏等雨小一些。”他說,“那也許是在二十分鍾之後。然後我們去吃飯。”
——
當康拉德·科茲說他要去吃飯時,他真正要說的就是去吃飯。
只不過在這不分晝夜的黑暗世界之中,大雨漸漸減小後,距離用餐的時間仍有兩個泰拉時之久。
所以在吃飯前,康拉德·科茲殷勤地做起了諾斯特拉莫本地導遊——即使他這輩子還是頭一次來這兒,帶領三個生物在星球之內到處閒逛。
“這裏,”他興致勃勃地說,擡起手,指向身前一片灰濛濛的古老城區,“塔洛斯·瓦爾柯蘭和夏爾的出生地,塔洛斯會是一個有趣的藥劑師,他真的很相信恐懼是正義的起源,而且他也有預言天賦,他說過,‘我要讓帝國的哀哭傳達至神聖的泰拉,而此等痛苦之哭嚎,將令那金座之上的腐朽……’”
佩圖拉博震驚地看着科茲:“他說什麼?”
“我以爲你早就知道,康拉德的軍團對帝皇怨言深重。”
“僞帝,”佩圖拉博快速說,就像這個詞燙到了他的牙根,“我懂了。”
他想了想,又加上一句:“看來是帝皇沒有處理好軍團的矛盾。”
“不要爲我未來的軍團開脫,”科茲語氣玩味,“我知道他們是什麼東西。”
他們回到載具上,字面意義地,載具之上——遺骸莉莉亞安德勉強地團在載具內部的駕駛座裏,拉下搖桿;莫爾斯坐在遺骸身旁假寐;兩名過分高大的基因原體則坐在載具頂部,任由細雨夾着夜風拍打在他們的後背上。
“接下來,我想想……”科茲的手甲拍打着他的腿,“沈!是的,我們去看看那個渾身上下一股極限戰士味道的小家夥誕生在何方。”
他歡快地笑起來,對着載具頂蓋有節奏地敲出一串暗號。莉莉亞安德轉動拉桿,載具轉向一條岔路。
“你爲這些失語者發明了一套新的語言暗號嗎?”佩圖拉博問。
“不,我又沒有割掉他們的舌頭。”科茲說,“他們自己不願意開口,這不是我的問題。另外,我的確順手做了新的暗號——哦,那座跨河的雙子塔是諾斯特拉莫的衆多監獄之一,裏面關押着大量罪無可赦者。或許也有無罪之人?畢竟現在科摩羅都有一批無罪之人了。”
他哼了一聲,讓夜風自身後將他的披風捲起,從身體兩側,向前方的黑暗中延伸。
數分鍾後,他突然晃了晃頭,“你們先繼續逛,我去弄一份晚餐回來。”
隨後,康拉德·科茲輕盈地跳下高速行駛的載具,一襲黑袍轉瞬之間融入夜幕。
莫爾斯打開載具的頂窗,探出頭,望着科茲消失的身影。
不久之後,一場爆炸轟隆炸響,莊園在風雨中熊熊燃燒,沖天火花如霹靂雷霆,霎時照亮了小半個城區。
康拉德·科茲在樓頂一路跳躍,追上載具,輕捷地落回載具頂部,坐下。黑袍在他身旁展開,沿着載具邊緣大面積地垂落。
他愉快地哼着小曲,打開一個防水袋,取出裏面絲毫沒有潑灑的幾盤精緻珍饈,乃至兩個裝飾餐桌用的仿古燭臺,依次擺放在平面上。
“趕在他們動刀叉之前拿到的,”科茲話語尾音上揚,“未被污染,十分乾淨。”
“這是……你從哪個家族的餐桌上帶來的?”佩圖拉博問。
“斯科萊沃克。”科茲說,“別擔心,他們永遠不可能來追回這頓晚餐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