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伯特·基裏曼駐足在馬庫拉格議事廳的沙漏邊。
沙漏有一英尺餘高,被放置在大廳側邊的金屬小桌之上,底座嚴絲合縫地嵌在小桌中央以抽象植物紋飾雕刻的圓形凹槽中,在元老院侍從的日日擦拭下,鐵質亮銀框架和它表面精巧的紋路共同幻化成一場凝結於金屬之內的風暴。
框架之內,通透的水晶中,細沙早已全部穿過中心的細孔,在沙漏底部堆積成沙丘。
沒有人會去翻轉這只沙漏,因爲作爲一件昂貴的工藝品本身就是它的價值。它盡到自身被賦予的職責,並且做得很好。不會有人冒着破壞沙漏的風險——哪怕這項風險微弱到不必被真正計入,去翻轉它,讓細沙重新地落下、排布,在一段漫長的重力作用時間後,落成一堆與先前彷彿毫無差別的全新沙丘。
理論上,若一種行爲不能改變某件需更新的事物,它就不必被實施。
羅伯特的視線劃過元老院的地面,而大廳入口的寂靜則作爲訊息本身傳遞至他的腦中。
四下無人,他擡起兩張座椅放到一旁,靜悄悄地在經歷了晨間清理後的光潔地面上坐下,如此才能讓他龐大的身軀適配於此地桌面的平均高度。
他把記錄着第十三軍團歷年戰鬥報告的文書放在長桌上,一份份地展開。用作標註的紅藍墨水跟隨紙張漸漸在這張橡木長桌上佔據了足夠大的空間。密集的批註、大量的勾畫與整齊的黑色印刷字組成了龐大的迷宮,他的手指在紙張表面懸空移動時,就像在這座迷宮中尋找着一個遙遠的出口。
第十三軍團,一個組織結構嚴格忠於《戰策基理》要求的獨立軍團。從軍團的結構中,羅伯特·基裏曼看見了帝皇及他自己或許擁有的一個議會或者一羣顧問集中構建軍團早期標準模式的影子。
這支軍團的戰士們被組建成以千人爲一隊的連隊,十個連隊又合併爲一個戰團。
除此以外,許多連隊都配備有大量的滅絕性武器:造成直接爆炸的摧毀性動能武器,散佈燃燒與殺傷的白磷火箭彈,與無情的輻射發生裝置。每一個被前綴和後綴裝飾的哥特語單詞背後都藏着一段文明的破滅。
羅伯特的手指停在一個被藍色墨水圈出的單詞上。
戰爭之子。
這是他們的第一個綽號、第二個名字。
近赤道的潘波克羅部落,薩拉貢飛地的戰爭家族,米達弗裏克的巢都與高加索的食人部落,這些戰士來自泰拉的不同地區,卻在戰爭的鍛造下重生成一個整體——綽號的由來又限定了軍團本身。語言和符號將一個思維難以表述的概念框定並簡化。
當他們獲得了戰爭之子的名字後,沒有人再看得到他們曾經的模樣、除戰爭外更廣闊的個性與包含了未來的可能性。人們能看到或感受到的只有一個叫做“戰爭之子”的詞語,就連他們自己也一樣。
羅伯特·基裏曼爲此擔憂。
他收起文件,將座椅歸位,在人們開始尋找他之前去往他的辦公室。
三十分鍾後,侍衛會敲響他的門,他這時會提出更換衣服,穿上尤頓爲他挑選的一套天藍金邊戰甲,用綠葉桂冠象徵他以個人而非馬庫拉格議會的身份成員與軍隊會面。他的軍隊在馬庫拉格那四分之三被岩石覆蓋的地面與他相見,地址選定在曾經的一座大型軍事學院舊址之外,於見證馬庫拉格繁榮的核心區域之前,首先認知原體母星的荒涼山地。
他要審閱他們中的每一個連長,尊重並讚揚他們的軍事編制,但接下來不怒自威地賦予他們自己的戰爭準則。他介紹馬庫拉格的紀律、秩序和榮譽,用命令表達希望,要求戰爭之子學習馬庫拉格的文化,轉變他們對文明的看法。拉波尼斯山谷將被劃分給這些戰士,堡壘將要被建造,要塞會以赫拉命名,令戰士有如迴歸第二母親的胸懷。康諾·基裏曼說他正是受了夢中的啓示,在拉波尼斯山谷的赫拉瀑布旁邊找到了一個金髮的嬰兒。那時山泉水的霧氣正落在他臉上。
他要像站在元老院中一樣演講,重點是信心、謹慎和誠實。他會在演講開始的前十分鐘裏表現得平靜而喜悅,接着他同時擡起左手和右手,做出一個託舉的動作,然後轉變話音,根據他們的態度臨場決定寬容與嚴厲之間的配比。
最後他立誓投入帝皇的遠征,用激昂而滿懷激情的聲音去調動他的數萬個戰士的情緒,宣佈自己未來的戰績將使戰爭之子獲得光榮——他現在知道這些戰士退出了一個他們將要參與的戰爭任務,爲了見到他。他不知道這其中包含多少被迫放棄功勳的怨言。
他計劃好這一切。
當羅伯特·基裏曼的步伐邁過沙漏時,他看着那些沉底的細沙,忽而伸出手,把沙漏翻了過來。
履帶在馬庫拉格城外壓過荒草,碎石被揚起,風捲起塵土。透過窗,羅伯特·基裏曼看見自己的面部倒影和窗外的景象重疊。
他聽見自己還未開始的演講在耳畔迴響:“對仍在銀河的光輝未及之處飽受困苦的人類世界,被異形種族與自然或人文環境的殘酷而奴役的文明,我們將帶去援助和革新;對那些與吾等爲敵、無可救藥的敵人,我們給予滅殺和死亡。我,羅伯特·基裏曼,人類之主帝皇的第十三個子嗣,在此宣告加入帝國,向吾等共同的理想獻上忠誠。我的軍團,我們將在大遠征中並肩作戰。”
他耐心地校準着這套文稿中的每一個詞彙,用最好的演講規律去完善與調整每個發音的抑揚頓挫。他想知道佩圖拉博擰緊他的手工機械上最後一枚螺絲時是否有他此時的嚴肅,這不是一種攀比,實際上,他認爲這是自己過多憂慮的體現。
等一等,他也許可以添加一行表現解放和仁慈的語句。安格隆在前天夜晚的浴池中毫不避諱地介紹了他腰上的凱旋之繩和與之相關的種種苦難。那麼他可以向他兄弟已知的成功案例進行學習。
艙門在一個恰當的位置打開,將原始的岩石送到羅伯特·基裏曼腳下。
他沒有要求地毯、鮮花與特殊的歡迎,在馬庫拉格的文化根源裏,在紛爭年代過後日漸增長的繁榮尚未包裹這顆星球的時候,人們推崇克己、簡樸與紀律,而對技術進步的依賴則被看作不和諧與道德的下滑。羅伯特認爲這是馬庫拉格人位於一個低物質產出的大環境時對自身精神需求主動做出的削弱和消減,雖然其中仍有可取之處。
他看見一些戰士在載具的側面等待着他。羅伯特忽然發現戰爭之子比自己想象得要矮:他確實錯誤地期待了一些經過基因改造的、更加高大的戰士,想象着他們的頭盔頂部也許能與自己的下巴持平——不過他們並沒有比凡人高太多,不是嗎?
基裏曼重新修正自己的想法,當他在下一秒做好了最後的準備時,他走向這些來自那個傳說中的泰拉的戰士們,試着透過頭盔和厚實的裝甲去辨別他們的態度。這不是一次成功的嘗試,即使是基因原體,也不具備透過陶鋼視物的本領。
“戰士們,我是羅伯特·基裏曼,你們未來的長官。”他對着這些應當是各連隊連長的士兵做出一次簡單的問好,等待反應。
下一刻,在基裏曼驟然僵硬的身軀之前,數十名堅甲披身的士官忽而齊刷刷單膝跪倒,異口同聲的呼聲在空氣中產生了久久不散的共鳴:“父親!”
父親。這個詞引發了羅伯特胃部的一陣劇烈收縮。他們是戰士、老兵,獨立的人,從戰鬥記錄看來,絕大多數甚至比基裏曼自己要年長。他險些想象了一個擁有像馬庫拉格辯論家一樣的長胡子老兵喊他父親的模樣,並開始在心中感謝他們戴着頭盔。
“你們是優秀的戰士,即使你們的基因鏈條中存在與我共通之處,我知道伱們擁有生理上的親生父母……”羅伯特正要接着勸戰爭之子們不要喊他父親,但一種不好的預感迅速抓住了他。
他一邊急忙把這種預感划進經過理性在潛意識中解析龐大感官所得信息和整合結論產生的客觀經驗,一邊轉變口風:“不論如何,自今日起,你們已是我的子嗣。”
這些鐵甲中紛紛傳來窸窸窣窣的氣流聲,基裏曼迅速收到士氣極高的迴應:“是的,吾父!”
“帶我去見我的戰士,士兵們。”
羅伯特希望自己正在加速的響亮心跳聲沒有被這些聽力超羣的戰士們聽見。
這些戰士是如何做到張口就喊一個初次遇見的陌生人父親的!至少他想不出要怎麼做到,在未來稱呼帝皇時,把他的養父康諾·基裏曼拋在腦後。
站在一塊巨型岩石的邊緣,填滿整個山谷的兩萬餘名戰爭之子彷彿在朝他靠近。他們自稱與羅伯特·基裏曼血脈相連,認爲自己是他的後裔。
羅伯特讓腳下的堅巖撐住自己,舉起一隻手揮動。數萬人注視着他,緊繃神經,將沉默注入空氣,世界在他們身後輕微地震動。當羅伯特放下手掌時,一道無聲的信號被遞出,基因原體聽見了戰士們的呼吸。
在他們呼吸的節律中具有一種特別的力量,透過這些吸氣與呼氣,另一個世界的景象穿越原體感覺的輪盤,將眼前的萬事蒙上一層暗淡的褐紅色澤。他看見災難在星球表面的動盪,被投入死寂的暴亂、叛變,在輻射下融化的骨骼和荒蕪的大地。橫亙現實的仇恨和憤怒在滅絕之舉下消失,戰火將文明焚燒成沙土,沉積在世界的底層。
羅伯特·基裏曼深深地吸氣。他沉下心,和軍團一同呼吸,慎重地尋找着自己位於軍團之中最恰當的那個形象。
他不是他們兄弟中的任何一個,他的軍團也和他已見的三支軍團不同。他並不真正擁有一個能夠學習的對象。康諾·基裏曼與塔拉莎·尤頓教不了他,他的兄弟們也教不了他。
這是他的隊伍,他的屬下,他力量與意志的延伸。他接下來說的每個單詞將同時是對他自身的定義,語言的力量將前所未有地強大,以至於他接下來的概括將足以爲數萬個超越凡人的戰士,乃至從今往後的無數場發生在銀河全部角落的戰役奠基。
他感到緊張。
隨後是興奮。
這些明亮而有力的情緒一經挖掘,就迅速蓬勃地成倍增長,如同嫩芽頂翻碎石,封凍的河流擊垮下游的冰面。
從馬庫拉格開始,到整個奧特拉瑪,再繼續延伸至奧特拉瑪之外,這支軍隊的攻擊性和決心將無堅不摧,而他們將要擁有的關於剋制和紀律的特性,將幫助他們成爲擴展世界的一根得以收放的長矛。
更廣泛而多樣化的文明與更美好的生活將如同光明一樣不可阻擋地擴散,即使他們如今只有兩萬餘人,而曾經的毀滅作戰在這支軍團上留下的烙印亟待移除——這依然是一個良好的開端。
他開始對未來充滿希望。
“戰爭之子們。”基因原體開口,日光點亮頭戴的綠葉桂冠,他的聲音如洪流,“我是羅伯特·基裏曼。”
“你們來到這裏,找到我的存在,等待我的指揮。但在此之外,我希望知道,是否還有其他的理由推動你們來到馬庫拉格。我希望知道,你們帶着什麼樣的意圖,怎樣的目的,哪一種的假想,或對何物的信念而來。”
他給出一個停頓。
“我不期待你們現在就給我一個精確的、深入的答案,但我現在將要告知你們,假如你們想要回答爲戰爭而來、爲服從而來、爲命運而來,那麼你們的到來將成爲一次毫無意義的浪費與帶有錯誤預設的朝拜。因爲我們接下來要探討的內容,將與戰鬥本身無關。”
“我不會立即改變你們已有的編制,也無意變更你們的職位與頭銜。所有關於戰鬥的具體實踐都將在理論獲得驗證後進行。”
“今天發生在這裏的,只是一場宣講。一次指引。乃至一次幫助。我希望所有人明白我的意圖。因爲我需要你們真正地理解戰爭的目的、它的運作過程與它能夠達到的結果。這是我們未來合作的根基,是我們軍團將要通過深入探討而獲得的行爲本質。”
他想到那只沙漏,想到它的翻轉。同一捧細沙重新落下。
“在一切開始之前,我將給你們一個新的名字。極限戰士。記住它。因爲我的講演將由此出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