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在RA-124的街道中央坐下。血肉混成的泥漿與枯骨的碎片被陶鋼甲壓碎,一些深色碎末在擠壓下黏在戰甲的縫隙之中。
“原體羅格·多恩離開了。”傑格爾說,情緒低落。“我想……我們做錯了嗎?我們正在違反帝皇和父親的意志嗎?”
幾名吞世者不約而同地順着街道的方向看去,視線在廢墟中延伸,深入瀰漫煙塵中自天上墜落的血與火之雨,一直到天邊城牆垮塌的鋼鐵與非物質能量結合構成的黑暗科技堡壘。
方纔,羅格·多恩在演說過後,就向着那座正在傾倒的堡壘步行前去,無名金色顱骨和近期換上的巨型鏈鋸劍“風暴之牙”分別掛在巨人的身體兩側。那名身穿金甲的原體將自己的耀眼光芒在燃燒沙塵的血霧中留痕,即使他已走出了吞世者們的視線,他的身影彷彿仍在此處,明亮,恆定,通過感官刺入腦海,久久不散。
“父親。”這個對於一名阿斯塔特而言至關重要的詞在瑪戈嘴裏發苦,曾經的軍團長送給他的鋼鐵披風在他身後散開,掛在廢墟上。
“我們應該想到,父親不希望我們毫無榮耀地殺戮。也許我們應當開始改變了。”
“就像你一直勸說的那樣,百夫長?”漢諾問。“在戰鬥而非殺戮中尋求榮耀?”
瑪戈點頭,將長斧的斧刃扎進旁邊的泥土裏。他實際上一直是反對無目的屠殺的那個人,但他沒有在羅格·多恩面前爲自己辯解。
“瑪戈。”加蘭·蘇拉克喊了百夫長的名字,他站在幾人身旁,沒有坐下。
他是吞世者藥劑師中的毫無疑問的精英。有些人說他是第三軍團少數一直存活的軍團成員中一個名叫法比烏斯·拜爾的藥劑師的學徒,有些人則說他們之間一定存在私人恩怨。不論如何,他的專業能力無需質疑。
“你有什麼看法?”瑪戈問,擡起頭看着藥劑師。
加蘭的頭盔被他抱在手裏,那張寬闊的臉上掛着的笑容因爲嘴邊的抽搐而顯得虛假:“你還在追求榮耀嗎,百夫長?”
“我們是天鷹的獵犬。”瑪戈冷靜地說。“你將角鬥場帶進堅毅決心號,不正是你同樣追逐榮耀的表現?”
加蘭大笑起來:“天鷹的獵犬?瑪戈,我們看起來有那麼高貴?不,我們只是一羣基於凡人、承蒙恩賜,從科技中獲得提升的造物,批量誕生的科技與奇蹟的附屬品。我們可沒什麼與生俱來的榮耀。”
他指向遠處的堡壘:“我們和那些堡壘是一種東西。科技的造物。戰爭的武器。我不懂我們需要追求什麼榮耀之類的玩意。”
“原體多恩的演說竟然沒有一絲觸動你的?加蘭?”瑪戈在盔甲內皺眉,手在斧柄上摩擦了一圈,“你真是在實驗室裏發瘋了。那些大廳是我們的父親批准你使用的,你拆了六個艙室,把我們的軍用貨物扔出房間,用你喋喋不休的沉思者和陰冷噁心的罐子替換了所有物件,讓火星人和醫療奴隸陪你胡鬧。你最近到底在想什麼?”
“你呢,百夫長?”加蘭揚起眉毛,“準備用語言阻止藥劑師再正常不過的研究,用你的斧頭殘害你戰鬥兄弟的性命?”
“我會向安格隆彙報這一切。”傑格爾提醒,他說話時目光落在加蘭身上。
“那就這麼做吧,傑格爾。”加蘭冷聲回答,將傑格爾的話看作一種明晃晃的威脅,“那就讓原體禁止我的研究。我早就知道我們不幸地遇到了一個怎樣懦弱的父親。”
“有些侮辱可不是能輕易說出口的,藥劑師。”
“哦,傑格爾。”加蘭說,“你真是古板,你甚至不敢聽安格隆的一句壞話。難道在你心裏,你正在贊同嗎?”
傑格爾一躍而起,將加蘭砰地撞到廢墟間,覆蓋重甲的手臂死死壓在藥劑師的胸口偏上,與他面對面大吼:“道歉!懺悔!”
加蘭沉重地咳嗽着,尋找機會掙脫。接着瑪戈的戰斧斧柄壓在了他手上,逼迫他停止動作。
“我說錯了什麼?”加蘭冰冷地說,“一個滿心煩擾,被荒唐的道德束縛,被軟弱的幻想矇蔽的父親,這是你們想要的嗎?”
“看看羅格·多恩,他是如何無情地斥責我們!看看佩圖拉博,他是如何像使用工具一樣讓他十分之一的子嗣憑空消失,充分利用我們的作用和價值!帝國之拳,鋼鐵勇士,這兩支軍團,他們才是真正成就帝皇大業的征服者!而我們呢?還得玩什麼解放過家家,跟着一個奴……”
傑格爾怒不可遏,一拳揮出,將加蘭的頭砸進廢墟的木板和泥漿之間,霎時間塵土飛揚,鮮血飛濺。加蘭的手指抽動着,被瑪戈抓住手拽出廢墟,整個人被摔到地面上,頭顱上滿是鮮血。
“你該去死!”傑格爾吼道,再度向加蘭撲去,被瑪戈強行拉住。“冷靜,傑格爾,我們離開,暫停殺戮。從今日起,加蘭·蘇拉克不再是我們的兄弟。”
加蘭安靜地躺着,讓鮮血汩汩流出,臉上扭曲出一個輕蔑的譏笑:“暫停?還記得我們爲什麼要殺戮嗎,我們追逐的統治者來自一顆充斥着巫術能量的星球,而這裏的空氣中同樣存在着巫術的潛質……太晚了,兄弟們。”
藥劑師看向天空,灼熱的空氣震顫不止,戰死者最後爆發的哀鳴在火雨中迴盪,血肉廢墟重新燃燒,焦炭與黃銅在鮮血中蔓延。
傑格爾和瑪戈驟然僵硬,從他們盔甲的表現中加蘭能看見兩個百夫長的震驚和後悔。
他們與羅格·多恩的矛盾讓兩方之間的情報存在着少量不影響大局的不互通情況,而讓一名基因原體在對此一無所知的前提下,獨自面對舊夜科技和巫術把戲,這近乎於背叛。
百夫長們打開通訊器,試着聯繫羅格·多恩,數秒後,瑪戈向傑格爾點頭,帶上漢諾開始狂奔,祈禱基因原體沒有跑起來,試着追上多恩的步伐。
遠處,正在崩塌的堡壘中忽然亮起八道刺目的紅光。一種極端的憤怒和殺戮欲從加蘭心間升起,他享受着這份完美的鋒利與純粹,欣然接納這股彷彿能征服世界的狂怒。
在堅毅決心號的實驗室中,他曾多次嘗試仿製屠夫之釘。這是他對努凱里亞衆多科技發明中最爲滿意的一項:單純的憤怒足夠抵消所有多餘人性和無用良知的存留。
這將幫助他們成爲統率銀河的最佳工具,他相信這也是帝皇想要的。光輝和榮耀都建立在勝利的基石之上,沒有征服就沒有正義。
可惜他的嘗試從未成功,有許多因素擋在他的研究之路上;若再給他一段時間,或者更多的經驗,他絕對能將這種驅除多餘憐憫的工具更好地運用起來,補全阿斯塔特的殘缺。他感到惋惜。
“你不能走。”傑格爾將試圖站起的加蘭踢翻,聲音中洋溢着勉強忍耐住的怒火。
下一刻,傑格爾在一片天旋地轉中跌倒,抓着一塊磚石避免自己跪下,從自己的脖子上拽下一根注入黑色藥劑的細針,感受到自己的心臟正在融化。
加蘭收起針槍。“討人厭的法比烏斯最後一次和我見面的時候,送了我這件東西。再見,傑格爾。”
——
血色的身影和紅銅般的黑雲在多恩眼前增多,烈焰燃燒在每一棟倒塌的房屋上。街道上散落着屍體,有穿着行人布袍的,有着甲的。空氣中硝煙的味道變得濃重,陌生而熟悉。
他想起在根納星的軌道上,等待反抗的異形被處決時,他聞到過同一種血腥的熾烈金屬氣味。在後來的戰場中,他時不時就會在自己下令發動攻擊後,聞到這種味道。
羅格·多恩不確定這是否是同一種幻覺的重現。他向前走。
正在土崩瓦解的道路漸漸變成熔爐般的暗紅,有些燒透的材質則變成白熱的流動金屬,閃耀着災禍的光芒。遠處崩毀至一半的高塔上爆發出膨脹的不可直視的赤紅血光,他腳下冷卻的泥漿開始發燙,周圍建築和設施上曾經用於固定一些非物質能量的晶體和金屬發生了集體的共鳴。
這顆星球在發生某種轉變,從一片戰場的廢墟,轉換爲無數戰場廢墟的概念性縮影。另一重景色像厚重的布料,覆蓋在原本的世界表層,依照原本的輪廓增添出新的血腥形象。紅砂灑進他腳底,從數十個千年之前的戰車殘骸到最近的風暴鳥載具脫落的艙門,所有的一切都在沙塵和火焰中扭曲。
同樣地,他有時會見到自己曾涉足的戰場的幻象,這些令人不安的現象會在佩圖拉博周圍消失。多恩認爲這和安格隆的不安幻覺也許誕生於同一種對戰場的反感,所以他沉默地克服着這一切。他現在意識到那不是心理作用。他或許早就被某種力量隱蔽地窺視。
多恩相信自己下次遇到相似之事時,能夠有效分辨出這種反常。
霧化的硫酸和污濁的火球從周圍熠熠發光的金屬殘骸中升起,兇蠻狂野的噪聲原始地如烈焰燃起,硫磺和黑火在多恩靴底碰撞,尖銳的鳴響和嘶吼彷彿被召喚而來,衝擊性的力量正在席捲這個世界。
他不知這是何地。他不喜歡這裏。但多恩仍然在前進。
視線之內,甲冑上帶有扭曲尖刺的屍體正在增加,他見到數具軀體被斧頭和刀刃剁得稀爛,灑在豎起的旗杆、破損的血紅旗幟、戰車的黑木車輪和成堆刺入沙地的尖刺木樁之中。枯骨被貫穿,撕碎,和螺栓與鏽蝕的銅片落在一處,更濃郁的尖銳血氣烘烤着所有的死屍、塑像、獸爪和皮革。緊接着,在他意料之外地,枯骨開始從破碎之中聚合。
起先是一根手骨,拾起包裹着銅邊的圓盾,帶着圓盾拼湊到正在直立的骨骼殘軀之上。隨後,當他見到致命的紅光在更多的枯骨眼眶裏亮起時,多恩舉起了劍。
羅格·多恩有一段時間不曾親自投入戰鬥,事實上,他上一次浴血搏鬥還是追擊獸人。這不僅因爲他身居指揮全局之位,更因爲他的子嗣西吉斯蒙德永遠持劍守護在他身前。
但他的力量不會因此衰弱。
風暴之牙掃斷了一片骷髏的骨頭,它們在一次短暫的散落後重新聚齊,從濃厚的灰塵和火光中復甦。它們佈滿缺口的劍刃向他砍來。多恩平靜地將骷髏再次打碎,試着在這些不斷聚攏的永恆兵器裏開闢出一條道路。他還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裏,但他不會停步。
比疲倦或憤怒更快找上他的是不愉快。當一個骷髏擊中了他腰間的金色顱骨時,多恩皺起眉。他將金色顱骨從腰間解下,託在掌中,保護它精緻的外表、被手掌托起的造型和那個真正驅動顱骨運作的橢圓金銅寶石。
然後,他發現寶石上金色的符文不知何時已經開始自行閃爍。
“你的皮膚上燃燒着戰火。”鋼鐵打造的頭顱嵌在石雕鍍金的掌心,頭顱的上下頜骨震動,牙齒咯咯作響,說出了在來到努凱里亞之前,佩圖拉博曾經與他玩笑着道出的同一句話。
多恩看着骷髏,回答:“但因威特是冰雪世界。”
它所使用的聲音是某種佩圖拉博的聲音和他自己話語聲的結合,是鋼鐵與頑石話語的重奏,在所有重音和長句中相互補充,相互令對方完整。
當羅格·多恩聽見這道話語聲時,某種穩定而冰涼的冷靜撐住了他的意識,如注入甘霖一般,讓他在這烈火熊熊的黃銅世界中感受到一種由內而外的清涼和寧靜。
那些複雜的符文忠誠地工作着,在金色顱骨發出的冰冷金光中,被多恩劈斷的褐黃枯骨用了三倍的時間再度復甦。冰冷而潔淨的空氣拂過多恩,他腳下的火焰和流動的熔岩冷卻成一片極小的虛無與漆黑,堪堪允許他駐足。
佩圖拉博與莫爾斯贈予他的禮物,在無意中發揮出奇特的作用。多恩知道自己在走出這片領域後會爲此感謝他們。
“你是我。”多恩對顱骨說。“你是我的另一道聲音。”
“你想要聽到我們的聲音。”顱骨說。“透過我,你和你自己對話。”
多恩左手托起顱骨,右手握劍,天鷹的尾羽在劍柄外側架出空間,作爲護手保護他的肢體。
“我需要從這裏離開。”多恩說。
狂亂的光芒中,細瘦但滿身肌肉的某種鮮紅怪物提着黑色利刃和鐵甲般的號角形刀片越過了初等的枯骨,成羣結隊地向他撲來。這些怪物身上閃爍着熾熱的火,駕馭着惡魔和機械結合的野獸,火焰而非血支撐起它們的身體,並化作雷霆成爲它們奔襲的聲音。憎惡和暴力的侵蝕隨它們衝鋒而來。
“那就戰鬥。”顱骨回答,用兩個原體的聲音。
本來想寫多恩講戰爭,但在剛出的死終2裏真的有這個,遂不班門弄斧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