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兒沒有下雪,風聲像刀片切割玻璃,劃在茫茫冰原的表面。
莫爾斯張開五指,令風從手指間刮過去。他的長袍被吹起了,迎風面貼在腿上,另一面鼓盪成漆黑的空洞,黑布的響聲融合在風聲裏。
“你覺得冷嗎,佩圖拉博?”他問。
“我是基因原體。”佩圖拉博回答,他聲音中的不愉被風聲削弱了,融合進天地自然所發的合唱。
“要一把椅子,還是就這樣站着?”
“站着。”
“那麼我也站一會兒。”莫爾斯說。“你得知道,因威特會讓我想到喜馬拉雅山。你知道這座山嗎?”
“泰拉皇宮的所在地,我瞭解過它。”
“當然。”莫爾斯低語,聲音穿透風聲,像一根韌度極高的絲線。“伱想在泰拉皇宮的建設裏留下你的痕跡,那麼,你知道爲什麼他們叫它喜馬拉雅?”
“我不知道。”他的回答非常迅速。
“嗯,在古泰拉,有一種語言裏,這個讀音意爲雪的故鄉。”莫爾斯在空中繪出一串像裝飾圖紋一樣的文字。“但在那兒,五千米以上的高山,有時你會發現雪流出了血紅的顏色。”
在他們足下的雪面裏,漸漸淌出蜿蜒迴旋的血跡。即便知道這是莫爾斯的術式所爲,這仍然給了佩圖拉博一種因威特大地在滲出鮮血的錯覺。
“這是什麼?”佩圖拉博挪開腳步,“爲什麼會這樣?”
“雪衣藻、溪水綠球藻、雪生纖維藻……零下四十度也不過是這些帶有血色色素的藻類的適宜溫度。但要不要猜測一下你的父親在三萬年前初遇喜馬拉雅的紅雪時,他說了什麼?”
“帝皇說了什麼?”
“不,不是帝皇。他那時候天天悶聲想着從此往後再也不做皇帝了,還拉着別人講人類不需要一個皇帝。猜猜那個曾經的凡人尼奧斯說了什麼。”
佩圖拉博頃刻間能夠計算上億次數據的大腦在一秒後給出答案:“這很難猜。”
“冰雪也會悲傷,他說。”莫爾斯搖頭。“那時候的尼奧斯就是個三流的詩人。”
“你在暗示誰嗎?”佩圖拉博嘴角下撇,“爲羅格·多恩開脫?爲什麼你變得寬容?”
“我有哪一個字提到他了?不,我是說,方纔營帳裏的四個人都挺悲傷的。你,帝皇,羅格·多恩,還有我。”
佩圖拉博沉默地讓風吹過他緊閉的嘴脣。一股顫抖的溫熱貫穿他的心脈。
“你變得悲傷,不只是因爲我,也是因爲羅格·多恩在吸引了你的喜好後,快速地讓你對他失望。你意識到一個即將成爲你朋友的人正觸碰着你的底線。你在獲得前首先地承受了失去。你覺得冷嗎?”
“……有一點。”
莫爾斯拍了一下他的手甲,佩圖拉博不自覺地退縮了片刻,方纔正是這隻手打傷了他的兄弟。
無論如何,奧林匹亞春季的怡人溫度被莫爾斯灌注到盔甲之內,他的面孔不再因爲受凍而僵硬。
“帝皇就不提他了,他總是悲傷,我看他是累的。”莫爾斯說,“至於多恩,某種意義上,他有些太緊張了。”
“什麼?”佩圖拉博聲音一沉。
“他的祖父逝世後,隨之而來的是二十年冰雪之中的獨自生活。突然某一天,一個和他同類的兄弟,一個興趣和天性都相契合的兄弟,毫無徵兆地找上門來。”
莫爾斯說着,時間的縮影在他眼前飛逝而過,他重覽了羅格·多恩與佩圖拉博見面後發生過的每一個分和秒。
“羅格·多恩很想在你面前表現自己,雖然他沒有察覺自己的這個心態。重新閱讀你的記憶,你會發現一切都有跡可循。”
佩圖拉博垂下眼簾。他現在不想原諒羅格·多恩,所以他不想回憶。
“你呢?”鐵之主問。“你爲什麼悲傷?”
“我很久沒有叫你孩子了,佩圖拉博。”莫爾斯說。
“六年。”
“好吧,六年。”莫爾斯將雙臂疊在胸前,右手食指輕輕敲着左臂。
“六年前我正式認爲你長大成人,你變得成熟、高大、獨當一面。你是帝皇的軍團之主,是奧林匹亞乃至無數被你征服的世界的無冕之王。你可以處理好你生活中的一切事務——至少絕大多數事務。”
“某種程度上,我覺得你已經超過我了,因爲我對我的性格還是有些瞭解的,我從來不是什麼脾氣正常的人。”
“我沒有超過你。”佩圖拉博說。
“那麼我們平起平坐,好嗎?”莫爾斯轉頭看了一眼佩圖拉博,十幾年前的基因原體還只到他的腰那麼高。
“總而言之,我以爲我終於鍛造出一件出類拔萃的作品,一件絕無僅有的,不可複製的珍寶。我爲此高興,滿足,覺得自己除了爲帝皇完成剩下的工作外沒有其他需求了。但是,直到今天,我終於發現我又犯了自以爲是的錯誤。”
佩圖拉博的手在鐵甲內蜷縮。“什麼錯誤?”他問。
“我以爲我能修好所有東西,孩子。”莫爾斯說。
“雖然我沒有養過任何後裔,但我知道我對待你的方式不是正常的養育手法。我曾經不喜歡你,不愛護你。我認爲你是一塊素材,一種原料,讓你按照我想要的方式成長。我令你自我懷疑、患得患失、將情感的另一極搭在我身上。就像多恩所說的,在你生命的早期,你位於我的操縱之下。”
“但這確實讓我變好了,不是嗎。”佩圖拉博的聲音在風中變得破碎,“我現在最不想做的事情之一就是承認十年前的我也是我。”
“你變得好多了,”莫爾斯說,“我也變得好多了。”
“某一天我發現了自己的改變,也許是某天醒來的時候,我看見橄欖樹青綠的影子在我們的雙層玻璃窗外面搖晃,然後我想到你。你看起來不再像一塊原料,你變成了一種更加活生生的事物,年輕的,鮮活的,有力量的事物;有相貌,有性格,有一雙令人印象很深的眼睛,以及永遠不高興的眉毛。”
“接着我發現,我期待你在我做些小玩意或者寫幾句牢騷廢話的時候闖進來。我想知道你今天會怎樣出現在我眼前,和我抱怨遇到的人,或者吹噓你又做了什麼好事。我就可以開你的玩笑,有時候誇讚你。我想看你緊張或者開心的樣子。”
“我發現我掉進了一個圈套,這個圈套是你無意間放下的,你把我從懸崖下的隱居處拽到山上的世界裏,你讓我喜歡你。”莫爾斯停頓了一下,“愛你。”
佩圖拉博眨了一下眼睛。
“那麼,有一些早期的問題就遺留了下來。”莫爾斯吸了一口氣再呼出,冰冷的空氣捲過他的舌頭,“關於操縱的問題。”
“別管多恩說的——”
“哦,你真覺得他能影響我?”莫爾斯說。
佩圖拉博的下頜略微下壓。
“我以爲操縱不會是問題,因爲我停止了有意識的控制。我放棄打擊你,除了一些我知道絕對沒有影響的玩笑話——一點兒冷言冷語不說我就會憋死。我對你坦誠,敞開防備,我覺得這樣就能把錯誤修好。我覺得人天生能治療他自己。”
“佩圖拉博,你看起來好了很多,找到了自信,找到你在這寰宇之內的存在方式。但事實證明,擊破別人的心防是一回事,治療則完全不同。我在後者上糟糕透頂。”
“你做得很好。”佩圖拉博情不自禁地說,“沒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
“你看。”莫爾斯笑着搖頭,“直到今日,你仍然把我放在一個過高的位置上。我根本無意控制你,我完全無意如此,但我的一言一行仍然達成了牽動你一舉一動的效果。不管我說了什麼好話或者壞話,你就是會做出以我的意志爲先的反應。你的掙扎和仿徨從未停止,在你心中的某個角落,你仍然爲我曾施加在你身上的影子而焦慮。”
“告訴我,孩子,在這一判斷上,我是否自大了?”
他不能答是,也不能答否。佩圖拉博想。
接着他說:“你關心我,所以我關心你。”
“這就是最糟的部分。愛對錯誤的美化讓問題被掩蓋,但它不能使錯誤正當化。”莫爾斯嘆了口氣,“我有太多話想說,以至於快要不知從何開始了。你再次變得不安,不要這樣,你知道我不是在疏遠你。”
“如果你不會利用我,”佩圖拉博說,他很難想象自己有一天會說出這樣的話,但讓它們從自己的心中經由語言發出後,他感受到一種傷感的輕盈:“那麼這又有什麼關係?”
“我不會。”莫爾斯說,“但假如有事發生,比如我們分離呢?我不能任由你將你活着的那一部分交給我,帶走死去的一部分。”
“這會發生嗎?”佩圖拉博問。
“我不知道。”莫爾斯說,“但風一直在吹,寒冷,傷人,不給溫情留下餘地。”
佩圖拉博說不出一個字。在他的腳下,冰雪裏流淌着鮮紅的血。
“但是,”莫爾斯笑了笑,“仍然,我有件事要感謝你。你想不到你給我的維護讓我有多麼欣喜,我在這兒找到了一些人和人之間最真實的東西。我愛這一部分,孩子。”
金光短暫地籠罩了他。莫爾斯首次放大了自己的身軀,化作與原體等高的巨人,隔着戰甲擁抱了佩圖拉博。
“你唯有一事不必擔心。”莫爾斯說,“我不會收回我的感情。”
佩圖拉博發覺自己不知何時落下了淚水,眼淚在風中凝結成冰,又被金色的符文從面龐上抹去。這有些刺痛。
“你很瞭解我。”佩圖拉博低聲說。
“我只是足夠瞭解這個狀態。”莫爾斯放開了佩圖拉博,但仍然以雙手攬住原體的雙臂。
“我知道你的感受。我沒有找到解決的辦法,佩圖拉博,你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