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見這番場面時,我還很年輕。不,假若將我當時的年齡以同等的比例去類比凡人,我算得上襁褓中的幼兒。”
莫爾斯看着臺上的場景對自己說,旋即被自己的笑話逗樂,聳了聳雙肩。小刀在他指間輪轉,刀口切入木料如割開水波。
他不太與人講自己過去的事,也僅限於不與“人”講。
“他們以木板圍出圓形,圓周上留了十個入口,正對應着他們的十個部族。來自同一部族的公民就從他們的入口進。”
“公民將他們部分的權力讓渡給他,他若不能用手裏彙集的權爲每個公民換得更大的權,爲穩下地位他便只能謀求他法。”
鷲鳥落下,棲息在莫爾斯腿邊。他擡手,以纏繞黑布之手指梳理飛鳥的白羽,鬆手時,指間夾着幾片自然掉落的羽毛。
他仔細地觀察着,驗證了鳥羽並無額外的奇異,於是放下心,焚去羽毛,繼續觀看眼下的情景。
街道上,士兵被喚來組織並實施這突發的奇想。一個個帶羽盔者將鐵的架構與木的板件結合,臨時鋪成通向上方的窄道。莫爾斯在其中見到了米太亞德的身影,看來他仍在崗位就職。
公民的數量被緊張地統計,每有百人被士兵一一數過,下一人便會受邀向前,頭暈目眩地迎接他人羨慕的目光,腳底如有網羅相絆,跌撞着走上那窄的過道。
而餘下的人,則在士兵數到的數量約爲幾十時盡了力地後退,等到那計數近了百,又你推我攘地向前,爭先受那臺上的招聚,想領他們一生難有的威榮。
他們念着佩圖拉博的名字,莫爾斯偶爾甚至能聽見幾聲“佩圖拉博大人保佑”“以佩圖拉博大人之尊名啊”,令他時時地搖頭與嗤笑。
臺上,已經有了正講着話的人。他身着單肩長袍,許是農人,許是牧羊者,總歸是擁有着觸摸土地的權職。
誰都能看出這名公民正搜刮着此生學過的全部文雅用詞,來爲自己添上光彩的記錄。但他的言語距離樸實的生活用語之距離,恐怕也就差了幾個粗口與地方俚語。
“我覺得,這個女人的樣子沒有這兩個男人的樣子好看,”他抓着頭髮急慌慌地講,被對於丟臉的恐懼在身後窮追不捨,“兩個人肯定比一個人難吧?我也不懂啊。還有我看,這刻的是小孩子戰勝大人,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造型,很少見。”
他接着捏起侍者遞給他的筆,小心翼翼地在一塊遞到手邊的陶片上增添了一道橫線。四豎一橫,組成一道圍籬般的小圖樣,代表了五張無記名的票。
“就可以了?”這名公民左顧右盼,在獲得確認後,他鬆了口氣,被士兵們夾道相送請下了臺。他盯着自己握過筆的手指,像是要從指關節裏頭盯着看出什麼花樣似的,沉醉在萬人矚目的體驗中久不能忘。
伴隨着暴雨般的掌聲,下一名幸運兒又急匆匆地要向臺上去。每逢這交替輪流的時刻,全場的少年與老年都要高高地呼喊。
莫爾斯換了兩個坐姿仍不舒坦,只好伸手往空氣裏一拽,拖出一張藤椅。他令藤椅立在牆緣上,愜意地搖晃着。
“你如今是要選參會的人,你的名譽要有增加。”他說,“我年輕時就不一樣,他們要六千人選出那遭厭的人,名要刻在陶片上;那人自都城裏逐出去,居在執政官定下的地方。十年裏他不再參與遊戲,他是權力者的異己。”
他想了想,喃喃:“我是否該反過來稱當下此事爲陶片選舉?”
佩圖拉博與安多斯和卡麗豐正一齊私語着,不知談到了哪兒去。男孩的神情明顯地放鬆了,眉頭舒展得自然。
他望向上臺的公民時,不論是見着不通文藝甚至一字不識的,還是從業於藝侃侃而談的,都怔然地睜着眼,仿若頭一回見到了這羣人的模樣。
莫爾斯能猜到佩圖拉博以往是怎麼看他們的,在男孩的思維中,他必然是選擇了若干個詞彙去對他的民做概括,將他們看作同一塊模糊又易操縱的石板,不含有足夠的智慧與選擇的權力,各個方向皆具有同一的性質,只能用於堆積與鋪墊,以承載非凡者的偉大事業。
這不礙着事情,他自己以前也這樣。
他不像佩圖拉博,對於承認自己有過缺點,莫爾斯一向全無所謂。
他側耳,聽見佩圖拉博正位於其中的三人對話。
“你又獲得一次讚譽,佩圖拉博。”女聲輕和地說,“我的兄長,你要輸了。”
“啊,我知道……”
“你並未敗給我,安多斯。”男孩咬字格外清晰,“我也沒有真正勝伱。我要再與你約定比試,但不是現在。”
“好吧,我也要磨練一下……”王子慢悠悠地說,不好意思地笑笑,“他們總說我很謙虛,可是在遇到你之前,我還以爲我已經是洛科斯最好的工匠。”
“你就是。”男孩說。“你幾乎要勝利。”
“可人們要選你,”卡麗豐說,“他們看見你的傑作,他們將讚許更多地捧到你的手裏。你聽見公民的聲音了。”
“佩圖拉博,他們並不是想要從你這兒得到什麼,你不見他們都不清楚哪件是你的創作嗎?他們只是講着他們真心的讚歎。能讓全都城的人讚許你,我想這是僭主也求而不得的。”
“可是,”男孩的聲音裏充滿了不自然,他努力找着推脫的理由,“可能他們只是以爲兩人組的比一人組的石像要厲害。”
“你摸着公民的愛好了,佩圖拉博。你更應當因此獲勝。”卡麗豐笑道。
男孩生生轉移話題:“安多斯,我反而自你的作品裏見到難解釋的亮處。你的石像爲何要裙上綴飾少瓣的花?你從何取來這靈性?”
“我去釣魚的時候,見到有婦人把補丁修補成花的樣子,就照着雕刻了……”
“你去釣魚?”男孩有些難以置信地說,就是如此簡單的緣由?
“嗯,對……我會釣魚烤來吃。我有時候不知道怎麼創造作品,就去做些別的事情。”安多斯說。
“你會烤魚?”佩圖拉博的重點漸漸地偏了,也不知他聯想到什麼,男孩臉色一黑,立即扭過頭不想講話。
莫爾斯收回目光,撫摸着白鷲鳥的羽毛。他在鳥的腿腳上摸到空的小盒,盒子裏的內容物已被取走了。
莫爾斯取下小盒,逗了逗鳥喙,放白鷲鳥離開。
“孩子,因你作這事,他們都喜樂。”莫爾斯看着佩圖拉博,同自己講話。“但從何時起我染上這仿劇作者口氣的壞習慣?讓我來更替一番。我要講些人講的話。”
他旋即放聲大笑,讓藤椅向二層的牆圈出的小院裏倒栽下去。
再從這不知何人的小院門口走出的,已然是一名藍袍披肩的閒散青年。
“九十九……一百……你,今天的最後一個受選公民!願不願意來爲兩件傑作點評幾句,再記下你的票?”
藍袍青年積極點頭:“當然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