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帶回來一些魚。”佩圖拉博說。
莫爾斯將磕在藤椅椅背頂部的沉重腦袋勉強擡起,他敢打賭任何喝了他屋後埋的陳年麥芽酒的活人都不會表現比他更好。
“好,很好。”莫爾斯懶洋洋地揮動右手,用手指綿軟的動作來表達他自身的無所謂之情。“你自己去烤,或者拿這些魚做任何你想做的事……這和我又有何種關聯呢?在此作別,佩圖拉博。”
佩圖拉博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隨後離開房屋,並替他關上門。
莫爾斯將手掌搭在眼前,安安靜靜地擋了會兒陽光,直到執着的太陽將他的眼前暈染上一層朦朦朧朧的淺紅爲止。
他當然知曉奧林匹亞的太陽不叫太陽,或者說學名上不應該用到古泰拉特有的稱呼;但這兒的人們依然會崇敬而敬畏地稱天空中那一輪蒼白而熾烈的實心圓爲太陽,可能這就是人類。
他緩慢而肆意地將拇指與中指、食指依次摩擦,打出一聲強一聲弱的連續兩個響指,幫助自己找回清醒的神志。
隨後莫爾斯跳下藤椅,推開木門,倚靠在門框上,雙臂環抱於胸前。
今日依然是乾燥爽朗的天氣,任何飽含水汽的雲層都宛如在刻意遠離洛科斯的地界。一些鳥鳴,一些洛科斯鹿的咀嚼聲,以及遠處洛科斯人行走移動的聲音……莫爾斯的靈能範圍內捕捉到這些瑣碎的動靜。
莫爾斯收回靈能,專注於當下。
佩圖拉博在他的院子裏清理他的魚,血腥氣飄得四處都是。
“如果你堅持要污染進入我鼻腔的清潔林間乾爽空氣,我可要與你交換代價了。”莫爾斯說。
“可以賒賬嗎?”
“不行。”
佩圖拉博沉默地重重用石刀敲斷魚的背部神經,雙肩聳動用力,鱗片從石刀上一層層地遭到剝離。
莫爾斯只教過他一次如何處理河中的魚,佩圖拉博學得非常迅速。
接着男孩說;“你要什麼?”
“分我一條魚。”
“好。”
“兩條?”
“做夢。”
佩圖拉博的應答和莫爾斯的要求中間不存在哪怕一秒的時間差。
莫爾斯晃晃悠悠來到佩圖拉博身旁,誇張地俯身,讓上半身和腿部之間構成桌椅邊角般的垂直姿態。佩圖拉博一言不發,只是照常地剁着他的魚。
魚眼睛裏放射出有些詭異的光彩。
莫爾斯咧咧嘴,正要離開,去牆角拿他的半成品石雕。
自從他上次砸碎了珀修斯石像的腦袋與雙手之後,他就產生將整個石像重新翻修的念頭。
他尚未決定本次雕刻的選材。
也許是野獸,也許是草木,也許是漫漫人類歷史上又一件彌足珍貴卻了無影蹤的紀念品的仿製,又或許是他自身生活體驗的一個全新寫照,比方說他和佩圖拉博並肩吃烤肉的合影。
莫爾斯不知道。
他這些天只是隨意地舉着鑿子揮向大理石,等待雕塑自己從石頭裏面長出雛形。
他親手抱起沉重的已損壞石像,讓工具飄在身後,預備走向他舒適的長期手編草墊子。
第二次路過佩圖拉博身邊時,男孩突然叫住他。
“莫爾斯?”他安靜地說。
“嗯……何事?”
“你想要什麼?”
莫爾斯拍了拍石雕,大理石光滑的表面總是令人安心。這些沉重的、固定的、一成不變的、凝聚力強的、永垂不朽的、只能遭受時間磨損的、貼心的、永不反叛的、有話直說的親愛石頭,比任何活生生的生物都更加值得一個愛的擁抱。
“我不知道。”他說。“伱是指長期的,短期的,還是今天的,現在的?如果是最後一種,那麼我想要你把魚快些處理好。”
佩圖拉博停下動作,幾條魚已經乾乾淨淨地躺在他滿是傷痕的手掌下方的光潔石塊上,內臟和鱗片扔在一旁。
他擡起頭。
“長期的。”罕見的平穩與克己使他的語言中充滿精巧機械運作聲音似的悅耳特性。“最長期的,否則我永遠不知道我該給你什麼,也永遠不知道你怎樣才能滿足。”
莫爾斯的視線停留在他懷裏的石頭上。“你以爲我就清楚你怎樣才能滿足嗎?不,佩圖拉博,你也得說說你的美夢。”
“這是公平的。”男孩說道,“我們互相交易所需之物。”
“你確實學得很快。”
佩圖拉博的目光在莫爾斯身周停留了一會兒,從他混亂的半長黑髮,到裹身蔽體的黑色衣褲,還有他懷抱的冷白色石塊。
他在自己編的草墊上擦了擦沾滿魚類冰冷血液和黏液的手。
這些天他就睡在這庭院中的草墊上,以蒼冷的漆黑長空爲遮蔽,享受奧林匹亞上空星球衛星所反射的太陽餘暉的撫摸——同樣地,莫爾斯只教過他一次如何編織。
“我會先說。”男孩抓緊了自己的墊子,喉結滾動,喉嚨縮緊又放開。他清清嗓子,手裏將草墊扯出兩根斷裂的草莖。
“我不知道我從何而來。”他說,“我想知道。”
“這是你最大的願望嗎?”
莫爾斯放下石雕,一條腿豎起,一條腿攤平,手肘撐着側斜的身體,坐在草墊中。
他思考了一會兒,搖頭:“我向你道歉,我欠你一次,因爲我沒有願望。”
“我只能告訴你我是個失敗的工匠,討厭謎題和暗語,天生同遠大前程和宏偉銀河相互排斥。我只是這片茫茫星海中的一顆無主小棋,沒有霸念,沒有祈望。”
大地向他的手肘傳達着一些警示般的震動,莫爾斯不動聲色,坐直身體,笑了笑:“現在唯一能讓我獲得一丁點卑劣安慰的是,我猜測打造你這件器具的工匠,同樣算不得多麼成功。”
“這是臆斷。”佩圖拉博不滿地說,“是無來由的污衊!”
“我總覺得當我貶低你的創造者時,你比我還激動。”
“更多的胡說八道。”佩圖拉博咬住嘴脣,一臉不甘。
莫爾斯讓一口短促的嘆息從他舌尖吐出。“好吧,總之我欠你一次,你可以記着。現在,我們有更多事情需要處理。”
隨着莫爾斯的提醒,金與鐵的撞擊聲變得愈發清晰。
這些人造刀兵的權威性正不斷通過遠道而來的聲響來創造存在的特性。嶄新鐵靴踏在乾涸的林地間,沉重刀柄撞裂擋路的枝丫與藤蔓,彩色的頭盔紋飾與林間和諧的碧綠與淺橙絕不兼容。這幾乎是某種人類天性的證明——天生的征服者,無論是對自然,還是對他人。
“洛科斯……”莫爾斯輕語。“他們是來找你的,佩圖拉博。我猜你沒有刺殺過他們的僭主?”
“我想我只是優秀得過於明顯。”佩圖拉博說。
莫爾斯仰頭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