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思念
類別:
武俠仙俠
作者:
貓頭鷹頭喵字數:3707更新時間:24/06/28 05:29:28
“唔!”
被摟進懷裏的時候,小姑娘忽然發出一聲悶哼。遊星歌連忙鬆開她,關切問道:
“你怎麼了?”
“我不想成爲像姐姐一樣的人了。”
小姑娘揉了揉自己的鼻子,幽幽道:“硌得慌。”
遊星歌關心的神情凝固在臉上,一時有些氣急敗壞。
開什麼玩笑?臉埋在胸膛中央,胸骨當然是硬的啊!就算換做祝卿雲……呃,換成莫晴在這裏肯定也一樣!
然而再怎麼生氣,她也不好對小姑娘發火,只能尷尬地笑笑。
遊星歌越過這個小白眼狼,繼續向隊列後排走去,敷衍地摸遍每一個小兔崽子的腦袋。
“……嗯,好啦,我們出發!”
終於結束了無可奈何的工作,遊星歌回到隊伍最前方,再次牽起那輛敞篷四輪運貨車。
陽光迎面照來,她一時間居然有些恍惚——
原來這趟旅程才剛剛開始呀?
一拍腦門想出來的計劃,現在也只能硬着頭皮執行下去。幸好今天夏空塵不在場,否則指不定被如何嘲笑呢……
遊星歌卻不知道,遠處一家瓷器店旁的巷口,夏空塵正抱臂站在牆邊,遙遙望着這一切。
早在建築隊到來之前,他就已經站在這裏了,身形隱入空氣,默默見證那棟破舊臃腫的孤兒院化爲廢墟。
沒有什麼特別的感慨,只是輕輕舒了一口氣。
夏空塵繼續觀望,看見遊星歌被逼無奈,一個個小腦瓜摸過去的時候,他差點笑出聲來。
這傢伙當了兩年副司長,管理能力依舊堪憂,卻偏偏對自己頗有自信。接下來幾個時辰,成衣店、澡堂、餐廳,令她頭疼的事情還多着呢!
不過這滑稽的一幕,卻在夏空塵的記憶中泛起異樣的漣漪。當那只已經沾滿油膩的手掌終於放到葉求仙頭上時,居然莫名的有些熟悉。
不需要調動計算力去回溯,因爲沒有必要。
生物腦中存儲的記憶,總是朦朦朧朧、似是而非。也許在某一刻看到過類似的場景,又或者在夢中遇見過相似的瞬間。
夏空塵無所謂。
他看見遊星歌揉了揉葉求仙的腦袋,聽見她輕聲說道:“你要堅強些哦,不然可成不了仙呢。”
他看見葉求仙重重點了點頭:“嗯,我一定會堅強起來的!”
他看見遊星歌面帶期許,微笑道:“就像你夏哥一樣!”
……無知。
夏空塵只能這麼評價。
所謂“堅強”,只是用來形容軟弱凡人的詞彙。如果是真正的強者,無論遇到怎樣的苦難,都受得住、也扛得起。
一時的成敗榮辱,不過是月下清溪的些許波瀾,反而沁心怡神。肉身與魂靈的極致痛楚,反而令人清醒,證明自身依舊存在。
遭遇更高層次的力量,直接引動心靈最深處的恐懼、迷惘、癲狂……也不過宛如墮入一場大夢。只要最終甦醒,便是更進一步的感悟與資糧。
即使真實與虛妄相互扭曲,悠悠長夢亙古不醒。也有機會以虛爲實,解構非有非非有的悖論,在虛實之間踏出一條路來!
然而。
在此之上,依舊存在更加可怕的遭遇。
那是永恆者在肅正戰場中的處境,也是永恆對永恆以下的絕對壓制——
如果連生命最初的時光都被肆意篡改,那所謂的“自我意志”又當如何自處?
夏空塵的答案是,無論真僞虛實,一併收束歸零。
僅保留“夏空塵”之名,以及一線超脫的意念,強行衝破肅正戰場。雖然並未超脫,卻回到了戰場之外,從預先準備的後手中尋回了過往記憶。
他不確定爲何失敗。但哪怕只有一種可能性與三千大洲世界有關,他都必須回來看看。
遊星歌對真正的夏空塵一無所知。
她認識的只是這個十九歲的凝元境修士,輕鬆幽默的英俊男子。所以她才會用“堅強”一詞來形容夏空塵,彷彿盲人摸象。
“……我們出發!”
清靈語聲遠遠傳開,三尺高的木輪又一次軲轆轆地滾動起來。在孤兒們的歡呼聲中,小學生春遊般的隊伍逐漸遠去,消失在長街盡頭。
夏空塵在原地駐足良久,忽然轉身,走進小巷深處。
餘饒城區人口密度相對較高,巷子普遍狹窄。兩側更有民家在二三樓窗臺掛出晾衣繩,用陳舊衣物遮擋本就不多的陽光。
夏空塵在孤兒院中生活了九年——準確地說,從七歲到九歲的三年時間裏,他幾乎走遍了附近的所有街巷。如果調動計算力搜索早期記憶,他甚至能夠回憶起周圍數千居民的長相和聲音。
但現在不能。
因爲上一刻,夏空塵切斷了與本體的聯繫。
這個瞬間,他不再擁有計算力與知識庫的支援,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凝元境修士。不朽、永恆、肅正戰場,過往經歷像是被迷霧籠罩,恍恍惚惚,看不真切。
然而與此同時,他真正成爲了這個世界的一部分。
小巷中潮溼與腐敗的氣味、隔着土牆隱約傳來的男女說話聲、每一步邁出時腳下泥土的微微沉陷感。以及從房屋間的縫隙斜斜落下,照亮微塵,彷彿光幕般橫亙前方的一線陽光。
五感、情緒、思維,在意識中越發明晰深刻。
這一刻,夏空塵不再是什麼歸來的萬界戰神。如同多年前在孤兒院時那樣孤單弱小,微不足道。
他也曾痛苦、迷茫、恐懼,卻不曾在任何人面前展露分毫。
孤兒院管理員認爲他是個倔強的刺頭,其他孩子認爲他是個不好招惹的狠人。即便在遇見莫晴之後,也永遠是莫晴伏在他的懷中,用淚水沾溼他的衣襟,傾訴着自己的軟弱。
夏空塵順着巷子向前走去,前方逐漸亮堂起來。
他從深巷中踏出,眼前是一處十字交叉口,泥土地面在陽光下彷彿鋪着絨毯。
路口中央有一口石砌水井,上方木質手搖架表面光滑、色澤暗沉,與十多年前毫無差別,只有纏繞的麻繩換了新的。
這口井供應着附近不少人家的生活用水,顯然體量頗大。夏空塵幼年第一次接觸到“深淵”這個詞彙時,腦中首先浮現的就是井中難以辨識的幽暗。
他在井沿青石上坐下。
當年也曾坐過這個位置,然而身爲孩童的雙腳還不足以觸及地面。彷彿懸在空中,背後就是吞噬一切的深潭……
【那裏很危險哦。】
似乎有人這麼提醒過他。於是從那之後,他再也不曾選擇此處休憩。
夏空塵默默起身,繼續前行。
漫無目的,甚至不加思考,順從本能地在巷子裏七彎八繞。時而伸出手掌,撫摸曾經觸碰過的青磚上的刻痕。彷彿撥動黑膠唱片,聆聽十多年前歲月的迴響。
沿途見了些男女老少,行人匆匆擦肩而過。似曾相識,卻終究見面不識。
他忽然看見一條從未踏入過的小巷。
他下意識認爲那是一條死衚衕,深入其中數十步後,發現道路果然被高牆阻隔。仰望兩邊屋檐間的狹長天空,眼中碧藍清幽的一線天光,又一次令他莫名覺得熟悉。
身後如有微風輕拂,夏空塵忽然回頭。
他下意識覺得,這個時候,巷口應該會走進一個人來。
然而巷口的陽光依舊充盈,一片空茫不見人影。三面阻隔的深巷中氣流幾乎凝滯,沉澱着令人窒息的幽暗與破敗。
夏空塵似乎忘記了一些事。
記憶中不存在某些瞬間,身體卻依舊記得那時的感覺。
當他尚在襁褓之中,是否有個小姑娘吹涼了米湯,將溫熱的湯匙送到他的嘴邊?
當他在院中練拳時,是否有個少女就在身後看着,給他認可與鼓勵,又認真糾正他的動作?
當他終於邁入社會,是否也曾帶着決心握緊拳頭,憧憬着某個溫柔可靠的背影?
當他感到迷茫無助,是否也曾在某天深夜,被人擁在柔軟的懷抱裏,手掌輕輕撫過頭頂?
當他攢錢買下房子,是否有人提着一壺陳酒與半袋滷味上門道賀,在餐桌上祝福他與莫晴未來的人生?
當他被押送混沌戰場之前,是否還有一人站在莫晴身邊,用壓抑着悲傷痛苦的眼神,與他遙遙相望?
【我等你回來。】
似乎有人這麼說過。
【我剛學了些釀酒的手藝,我會在那條後巷裏埋一壇黃酒。三年之後,時間正好。你歸來的接風宴上,可不許說不好喝!】
三年之後……
那條後巷!
記憶中不存在的地點,身體本能卻無比熟悉。夏空塵猛地伸手,向高牆之下的泥地抓去。
深色泥土隆隆而起,向兩側飛散。地面三尺之下,赫然有一隻棕黑酒罈騰空而起,被他抓在掌中!
夏空塵彈指拂去泥濘,揭開封蓋。壇中液體在深巷中顯得暗黃渾濁,塵封三年的酒氣逸散開來,微微帶着酸澀氣息。
酒在此處。
那麼人呢?!
夏空塵忽然舉壇痛飲。入口乾澀,又酸又苦,還摻着些許雜質,如同泥石流般涌入喉嚨。
猛灌幾大口之後,他終於將酒罈放下,深深喘了口氣,大聲道:
“難喝!零分!”
即使在普通人嘴裏,這也是喝一口就吐掉的水準。夏空塵卻仍然把罈子單手託在身前,靜靜端詳。
壇中酒液晃盪,些許碎米粒和小麥麩在波紋間沉浮。夏空塵手很穩,所以水波漸漸止息,雜質緩緩沉底。液麪逐漸變得平滑如鏡,映照出他的臉龐……
忽然又有漣漪散開。
夏空塵愣住了。
有生以來第一次,任淚水奪眶而出。
又或者……並不是第一次。
視野中的棕黑色酒罈變得模糊,第二滴淚水滑落。夏空塵將酒罈封蓋重新合上,仰頭閉眼,輕聲自語:
“這麼劣質的黃酒,可不能只有我一人受苦啊。”
夏空塵往深巷之外走去,雙目緊閉。
不需要視線,也不需要神念,他的身體曾踏遍附近的每一條街巷。
巷口的陽光照在臉上,令他開始懷念孤兒院中冬夜火堆旁的溫暖。
想念星洲慶典日燈火繁盛的長街,懷念那一刻懵懵懂懂、對世間滿懷希望的自己。
想念屋脊之上的微涼晨風,懷念隨風一同飄向遠方的宏大理想。
想念夏日雷聲中滴落掌心的剔透水珠。
想念第一次出城時見到的青翠山野。
想念灑遍長街的銀白月光。
想念朦朦朧朧的夏夜幻夢。
……
想念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