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憧憬之人

    “……嗯，好啦！孩子們看過來！”

    遊星歌將些許思緒拋在腦後，用雙手搓了搓自己的臉頰，擺出一個燦爛的笑臉。伸開雙臂，招呼孩子們帶着東西跟她出去。

    雖然是第一次見面，但美少女的親和力不分性別年齡。即使平日裏最叛逆的刺頭，也下意識地願意聽從她的吩咐。

    孩子們魚貫而出，老劉也分兩次把重要的鐵器和傢俱扛了出去。

    他們把東西暫時堆積在大街一角，然而直到這時，還有部分孩子不理解究竟發生了什麼。

    “‘翻修’是什麼意思啊？”有個四五歲的小孩問道。

    “簡單來講，就是把舊房子拆掉，原地蓋一座新房子。”遊星歌說。

    但小孩依舊一頭霧水：“新……房子？是什麼樣的呢？”

    彼此知識量的巨大差距，令遊星歌一時不知該如何解釋。還是葉求仙在旁邊說了一句：

    “以後我們睡覺的時候，就沒有風吹，不會淋雨了。”

    “那可太好啦！”

    孩子們立刻就理解了，開心地拍着手。遊星歌抿着脣默默看着，胸口有些發悶。

    咔啦啦。

    遠處傳來木頭連續斷裂的聲音。遊星歌循聲望去，只見施工團隊在地產司的指示下開始行動了。

    大門正面的一排柵欄首先被推倒。孤兒院管理員的小木屋，也在幾個建築工人一齊發力的呼喝聲中，幾下就被砸成了一堆碎木。

    隨後，六位引氣境工程師快步向前，站在那棟臃腫破敗的孤兒院六角，各執釘杖刺入地面。

    只見光芒閃動，線條憑空勾連，微光籠罩，一座龐大法陣隨即成形，將孤兒院覆蓋其中。

    總工程師長袖飄飄，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柄尺許小錘。遙遙砸下，隔空一震，法陣內部的雙層木製樓房瞬間解體，化作無數碎片，轟然垮塌下去！

    煙塵被鎖在陣中，聲音卻依舊遠遠傳開，令孤兒們心動神馳，目眩不已。

    他們瞪大眼睛張望着，被那隨手摧毀房屋的力量深深震撼。有稍大些的男孩雙拳緊握，肩膀輕顫，眼中滿是激動與憧憬：

    “那就是引氣境之上的境界，凝元境嗎？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大修士出手，果然……果然和我想象的一樣！”

    與前幾天夜裏的碧落谷谷主不同，眼前這位總工程師看得見、摸得着。

    即便是孤兒，也有可能走到這一步，徹底改變命運！

    管理員老劉閱歷深厚，自然不會爲此驚訝，只是偷偷看了遊星歌一眼。前兩日民政司吏員分明說過，這位副司長已經是靈魄境了啊……

    彷彿感覺到了目光，遊星歌轉頭望來，對他道：

    “對了，老劉，跟你說個事。”

    老劉連忙應道：“遊司長，請吩咐！”

    “工程至少需要半天時間，孩子們在這裏等着也很無趣。所以我打算帶他們去買兩套新衣服，再去澡堂洗個澡，最後吃個午餐回來。”

    老劉愣了一下：“所有人？”

    遊星歌點頭：“放心，我會負責把他們好好地帶回來。你就和我們民政司的兩個同事一起，留在這裏看着東西就好。”

    “這……”

    面對自己的大領導，老劉根本沒有拒絕的勇氣。猶豫片刻，他只能陪着笑道：

    “好、好的，可是有些孩子調皮的很，請您對他們嚴厲一些，否則未必會聽您的安排……”

    “我自有分寸。”

    遊星歌對老劉的勸告不以爲然。

    即便沒有強調自己副司長的身份，孩子們依舊很聽話。從他們下意識的眼神和站位來看，她反而比老劉這個多年的“院長”更受歡迎。

    在民政司副司長的崗位上，遊星歌不會待得太久。所以在最後這段任期內，她想要做些自己認爲該做的事。

    至少……多年以後，不會爲這兩年的人生而感到慚愧。

    遊星歌從施工隊那邊借了一輛大車，讓七歲以下的小孩坐在車上。她將法力化爲無形絲帶，輕輕鬆鬆地牽起來就走。

    其餘孩子排成三列隊伍，葉求仙等年齡稍大的站在最後面。在他們眼中，這輛龐大的四輪車彷彿自己動了起來，孩童之中頓時發出一陣驚呼。

    區別在於，車下的大孩子是出於驚訝，車上小孩更多的卻是驚喜。

    他們從來沒有坐過車，甚至不知道這種四輪運貨車是需要外力拉動的。小孩們只知道自己即將前往一個從未去過的地方，一個大孩子才能觸碰到的嶄新世界。

    金色暖陽照耀長街，車輪骨碌碌地轉動着。車上有小孩站起來伸開雙臂，像是想要擁抱迎面而來的微風。

    走在最前面的遊星歌連忙回頭叫他坐好，免得從車上摔下來。

    那孩子雖然依言坐下，卻嘟着嘴，似乎有些不樂意。遊星歌放慢腳步，伸手摸了摸他的腦袋，柔聲讓他乖乖聽話。

    那孩子頓時心滿意足，髒兮兮的小臉上露出憨憨的笑容。遊星歌還沒來得及收手，車上又有個孩子站了起來，有樣學樣地舉起雙手，滿懷期待地望着她。

    遊星歌立刻有了不好的預感，默默把四輪車停下了。

    緊接着，第二個、第三個孩子也站了起來。第四個是五六歲的小女孩，雖然頭髮蓬亂得像個小叫花子，聲音卻依舊稚嫩悅耳：

    “我們也要摸摸頭！”

    甚至不只是車上的小孩，遊星歌也從車下的大孩子目光裏感覺到期待的情緒。無論男女，無論長幼，孤兒們都渴望着受到關愛。

    遊星歌忍不住向隊伍後方掃去一眼，居然在葉求仙那張相對乾淨的臉上看到了同樣的眼神。

    葉求仙！你可是有成仙之志的人啊，給我堅強一點啊混蛋！

    當然，遊星歌只是在心裏想想，沒有說出口。她回頭的主要目的，其實是望向十餘丈外的管理員老劉。

    作爲孤兒院的“院長”，老劉多少還是有些威嚴的。如果能把他帶上一起走，這些孩子應該會老實一些吧……

    正巧，老劉也正看着這邊，因爲隊伍停下而略感疑惑。與遊司長目光交匯後，他像是明白了些什麼，當即重重點了點頭。

    遊星歌鬆了口氣，心說老劉年齡雖大，關鍵時候還挺靠得住嘛。

    隨後，她看見老劉轉過頭去，對身旁兩位民政司吏員低聲說了幾句話。距離雖遠，她的耳朵依舊從微風中捕捉到些許聲音——

    “……遊司長剛剛暗示我，她好不容易幹一次實事，沒有人關注可不行啊！她剛剛向那邊昌武日報的記者掃了一眼，顯然是希望此事登報，大力宣傳！”

    我不是，我沒有！遊星歌心中發出悲鳴。

    還沒等她有所反應，兩位經驗豐富的辦公室職員急着爲領導排憂解難，立刻整了整衣領，吐氣開聲，一唱一和道：

    “遊司長，您辛苦了！”

    “遊司長，您心繫孤兒，自掏腰包，帶孩子們去買衣服、吃大餐，真是令屬下既慚愧、又感動！”

    “您放心，我們一定會站好這班崗，認真監督工程質量，爲孩子們提供最舒適的生活環境！”

    引氣境修士用法力強化的的音波極具穿透力，響徹整條長街。不只是孤兒院的施工隊伍和附近行人轉頭望來，就連沿街房屋裏也投出了不少目光。

    無數視線彙集而來，遊星歌甚至發現有個記者模樣的傢伙舉起了留影石……

    她再看向身邊的孩子們，一個個依舊瞪着大眼睛，彷彿嗷嗷待哺的雛鳥，對她滿懷期待。

    遊星歌顫聲道：“孩、孩子們，等回來的時候再摸頭好不好呀？”

    “不好！”

    “姐姐不公平！”

    “我也要！”

    孩子們嘰嘰喳喳亂成一團，遊星歌這下徹底束手無策了。

    衆目睽睽之下，她無可奈何，只得伸手一個個小腦袋摸過去，口中唸唸有詞：

    “乖……”

    “孩子乖哦……”

    於是衆人看見，明媚陽光之下，一位藍髮少女伸出光潔如玉的纖長手臂，在一個個衣裳破舊、蓬頭垢面的孩子們頭頂撫過。

    少女一身白裙被鍍上淡淡金光，天藍色長髮更加清澈明亮。

    她稍微低頭，與被影子遮擋的瘦弱男孩對視。高雅聖潔與卑微污穢形成了極端對立的構圖，被留影石忠實記錄下來。

    這怪異又溫馨的場景，令長街上下一時陷入寂靜。

    但遊星歌自己卻是尷尬不已，緊緊繃着臉皮，化身無情的摸頭機器。輪到一個七八歲的小姑娘時，只見她仰着腦袋，攥着小拳頭，踮着腳興奮道：

    “姐姐、姐姐，以後我也能像你一樣嗎？”

    遊星歌愣了一下：“像我一樣……你是說哪方面？”

    她的問題反而把小姑娘問住了。小姑娘晃着腦袋思考，油膩的馬尾辮在身後搖擺，忽然恍然大悟道：

    “就是像姐姐你一樣嘛！”

    ……伱們孤兒院有廢話文學的傳統嗎？

    遊星歌一陣無語。但與夏空塵不同的是，這孩子顯然並非談笑，而是坦誠地說了真心話。

    她想要和她一樣。

    遊星歌不忍心說不能，但事實如此。靈魄境修爲與七品官位，孤兒們想要走到這一步，可能性幾乎爲零……

    不，等等。

    遊星歌忽然想到，自己並沒有對孩子們自我介紹。眼前的小姑娘很可能不知道她的名字，也難以理解修爲與官位的分量。

    她想要和她一樣。

    小姑娘憧憬的不是什麼崩山裂地的大能、長生不朽的仙神，而是遊星歌這一刻的形象。

    想要像她一樣光鮮亮麗、溫柔優雅。給予許多人關愛，滿足許多人願望，然後……

    成爲別人憧憬的對象。

    “嗯，你可以的。”

    遊星歌輕輕抱了抱小姑娘，柔聲道：

    “你願意的話，一定也能成爲溫柔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