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司空見慣

    嘭。

    滄溟江北岸，莫平安的身形重重落在裂痕遍佈的大地之上。

    全身上下並無傷痕，但體內法力近乎耗竭。即便在口中咬碎一塊靈髓，靈氣轉化爲法力的效率也遠遠趕不上消耗。

    這一刻，莫平安再也無法維持御空飛行，只能站在煙塵之間仰望天空。以星月爲背景，那位青衣男子居高臨下，面目無悲無喜。

    “只有這種程度嗎？莫平安。”

    語聲淡漠，甚至談不上失望，只是在陳述事實。

    莫平安沉默着。

    除了免疫任何衝擊的神魂之外，夏空塵表現出的法力僅僅侷限於凝元境巔峯。他卻無論如何沾不到對手的衣角，就像井底之蛙觸碰不到井中的天空。

    夏空塵的真正實力遠遠不止於此。莫平安明白。

    因爲在戰鬥過程中，他隱約感覺到對手不斷散出神念。渺渺冥冥，不知其所往，彷彿融化於天地之間。

    莫平安猜測，對方是在佈陣。

    與尋常修士用法力所佈置的陣法不同，遊神境以上才能掌握的神念之陣。

    然而，即使神念陣法也可以被干擾、被破壞。莫平安嘗試以絕心劍斬斷那若有若無的神念之線，可是失敗了。

    並非砍不斷，而是砍不到。

    如同一劍斬向星辰，卻僅僅切碎了水中的倒影。

    連對方的手段都摸不清，完全被玩弄於股掌之間。遭遇反擊的剎那，就將是他的死期！

    莫平安緩緩闔上雙眼，收劍入鞘。

    他不怕死。

    莫平安小時候，喜歡在茶館裏聽些傳奇故事。

    故事中的主角往往出身微末，靠着一次次奇遇，一次次險死還生，逐漸變強，走向更廣闊的遠方。

    主角們時常遇到恰好比自己強上一籌的敵手，通過各種方式艱難取勝。在戰鬥中突破境界、獲取資糧，帶着一身傷痕站起來，繼續踏上故事中的登仙之路。

    幼年時的莫平安，希望自己成爲主角。

    以引氣境的微薄實力，一次次參與玄真司任務。被同僚輕視、被通緝犯鄙夷。數次重傷垂死，被人看在莫家面子上救了回來。

    少年時的莫平安，堅信自己就是主角。

    作爲出身旁系的修煉天才，在莫家內部被嫉妒、被排擠，在碧落谷同樣遭受師兄弟、甚至長輩的暗中迫害。但在人生中，也有家主莫樂水、師尊沈懷古這樣的慧眼之人相信他的潛力，願意大力栽培。

    青年時的莫平安，知道自己正是主角。

    因爲他活到現在，一次也沒有死過！

    從未畏懼，從未退縮。與強敵交鋒，艱難地活下來，再去尋找下一位對手。

    用生死磨礪自身，一步步邁向遠方……

    直至今夜，他站到了夏空塵面前。

    比他更年輕、更神祕、更強大，比他更加符合所謂“主角”的定義。這個瞬間，莫平安神魂深處陡然掠過一個可怕的念頭——

    莫非，他並不是主角？

    即便這次沒有挑戰夏空塵，終有一日，也會遇上另一位不可戰勝的對手。

    死在今天，還是將來某一日，或許沒什麼分別……

    “既然黔驢技窮，那便就此結束吧，莫平安。”

    夏空塵意興闌珊，緩緩擡起右手。

    天地間沒有什麼變化，星空依舊璀璨，江風依舊呼嘯。但莫平安知道，當那只平平無奇的手掌落下，他就會……

    等等。

    他似乎還沒有死，不是嗎？

    莫平安霍然睜眼，瞳孔深處如有雷霆閃耀，右手再度握上了劍柄！

    既然活着，那就仍是主角。

    今日如此，亙古皆然！

    一個人永遠不可能確認自己的死亡！

    “……我是我的主角。”

    莫平安輕聲唸叨着。

    伴隨着心跳如戰鼓轟響，一點華光直貫天靈，瞬息聚散千百輪迴！

    一道虛影自頭頂浮現，恰如此刻持劍而立的身形輪廓。最初只是恍惚如夢寐的光影，卻在下一瞬由虛化實！

    他的肉身如同雕塑般僵硬，絕心劍深藏鞘中，亦如夜空般死寂。

    但他卻以神魂拔劍，傾盡所有。一劍斬出天下無雙的氣魄，一往無前的信念，以及萬死無悔的決意！

    百丈外旁觀的連宏盛等人，只感覺天地間豁然一亮，風聲濤聲一時止歇。

    意識中似乎只剩下那道一閃即逝的光輝，即便回過神來，依舊心中凜然，冷汗涔涔而下！

    他們並不是莫平安的敵人，依舊短暫失神。那麼，作爲主要目標的夏空塵，或許……

    令連宏盛失望的是，夏空塵仍然卓立空中。

    但他的左頰旁，卻有一縷青絲飄然而落，飛散在水汽溼潤的江風裏。

    神念干涉物質，證明神魂強度已經跨越了靈魄至遊神的那道天塹。只需時間堆砌，打磨肉身法力，遊神境便可水到渠成！

    連宏盛驚駭欲絕。

    莫平安分明僅是靈魄中期境界，如何能令神魂踏入遊神？！

    神念之刃，一瞬千百裏。爲何僅僅斬斷了夏空塵的一縷鬢髮？！

    隨後他看見蒼穹之上，夏空塵一身青衣隨風捲動，嘴角微微上揚，語聲略帶讚許之意：

    “還不錯。”

    “如果你一開始就能揮出這一劍，或許有機會傷到我。”

    荒地上，莫平安神魂散亂，被迫退入體內。他像是完全沒有聽到夏空塵的話語，右腳重重踏下，借力縱身一躍，沖天而起！

    這一次，以肉身拔劍，彷彿要一劍斬破這悠悠江河，萬載青空！

    但是……

    有形之物，比神念慢了太多。

    神魂大損，法力耗竭，僅憑肉身之力甚至不足以突破音障。白衣人影躍向天空，就像一隻小小飛蛾，撲向熔鐵鑠金的熾熱青焰。

    連宏盛知道，這也是他們出手的最後機會了。

    然而，以往在昌武郡兇名赫赫的五位靈魄境強者，不約而同地回想起了人生中最深刻的恐懼，絲毫動彈不得！

    “莫平安，名列星耀榜五十九位，確實委屈你了。”

    夏空塵的溫和語聲在江畔悠悠盪開，彷彿迴響在每一個人心底。

    不對勁！

    二人相距不過數十丈，莫平安半息即至，夏空塵根本不可能說完一句話！

    連宏盛心中狂喊——

    ‘所有人，立刻分散逃走！’

    但他說不出話來，就連神念都凝滯如堅冰。

    這時，夏空塵繼續說道：

    “道心通明，銳意無前，死生無懼……縱然放眼整個三千大洲世界，也可稱得上一世之傑。”

    無論連家五人，還是騰至半空的莫平安，抑或茫茫江河、幽幽遠山。都像是凝固在了時光的琥珀裏，動彈不得。

    夏空塵又一次擡起手掌，輕輕壓下。

    “不過。”

    白衣人影倏然消散。

    由肉身至神魂，莫平安灰飛煙滅。

    彷彿從這天地畫卷中輕輕抹去。清風拂過，唯餘星海瑩瑩，皓月凜凜。

    “……我見的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