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等我

    涼亭內一番長談，二人聊了許多事。

    片刻後，祝卿雲終於告辭離去，臨走前又一次提醒，情侶之間應當充分交流、相互尊重。

    迷途知返，猶未晚也。

    病嬌嫌疑人夏空塵坐在涼亭裏，深刻反思自己最近的所作所爲。

    在昌武郡的其他人眼中，莫晴作爲他的女朋友，極少現身人前，即使出現也總跟他在一起。不免讓人覺得，她是一隻被夏空塵豢養在籠中的金絲雀。

    這是極不可取的。不僅干擾了莫晴的正常生活，更是嚴重影響夏空塵本人的名聲。最近他在郡內兇名昭著，或許與此不無關系。

    當務之急，是把修煉室大門的封鎖解除，仔細檢驗莫晴的修煉成果。然後第二天把她帶去昌武郡繁華之地，好好秀一番恩愛……

    忽然間，天邊又有流光落下。

    夏空塵頓時有了不好的預感，轉頭一望，正瞧見一名藍髮少女飄然落在水塘邊上。

    一身淺綠色束腰荷葉裙，裙下纖細小腿包裹白色絲襪，腳下踏着鑲有珍珠的高跟繡鞋……

    不不，現在可不是仔細觀賞的時候！

    夏空塵詫異道：“遊姑娘，你這算非法入侵吧？”

    “你昨晚邀請我了，不是嗎？”

    遊星歌微微一笑，眸光稍顯朦朧，臉頰泛着淺淺紅暈。夏空塵忽然聞到空氣中飄來些許酒氣，不禁失笑道：

    “你喝醉了？其實吧，我是說在徵得晴兒的同意後，才可以……”

    “我不管。”

    遊星歌站在水塘邊，倒影隨水中漣漪輕輕晃盪。她的目光卻始終凝視夏空塵的雙眼，認真道：

    “我想見你，所以就來了。”

    夏空塵感覺這臺詞不太對勁。

    此刻夜色清朗，繁星滿天，彎月懸於羣山之上。山風徐來，拂動夏空塵的衣袖與遊星歌的裙襬。空氣中淡淡酒味，竟給涼亭內外增添了些許曖昧。

    夏空塵打了個哈哈，試圖驅散這怪異的氛圍：

    “喝完酒才想到我，哪有你這樣的啊？看來這朋友是沒得做了……”

    半開玩笑的話語落在遊星歌耳中，卻令她臉色嚴肅，緩步向涼亭走來：

    “我不想和你做朋友，空塵。”

    空塵？

    這個稱謂聽得夏空塵心驚肉跳，連忙道：“伱叫我什麼？可別這樣，我怕晴兒誤會。”

    “放心，沒什麼可誤會的。”

    說完這話，遊星歌恰好站在涼亭的三級臺階之下，目光掃過園林水景，又落在那棟四層小樓頂端。凝望片刻，雙頰越發紅潤，胸口繡着的一朵青蓮隨呼吸微微起伏。

    “哦，那就好……”

    夏空塵正想鬆口氣，卻又意識到了什麼：“等等，你上一句話說，‘不想和我做朋友’是什麼意思？”

    “字面意思。”

    遊星歌忽然擡起白絲小腳，一大步直接跨進涼亭。接着兩步便來到夏空塵面前，單手撐在他身後的涼亭柱子上。

    她微微彎腰，正與坐姿的夏空塵視線齊平：

    “我要你做我的戀人。”

    夏空塵：？？！

    微妙的距離下，兩人眸光交匯。

    夏空塵聽見對方稍顯沉重的呼吸聲，臉上隱約感覺到溫熱的吐息。少女臉上緋紅，嘴角帶笑，眼中正倒映着月亮。

    他下意識屏住了呼吸。

    遙想夏空塵縱橫萬界之時，什麼大風大浪沒闖過？什麼場面沒見過？

    好吧，這場面他還真沒見過。

    但是沒關係，無論心中如何驚駭，夏空塵臉上依舊鎮定自若。他緩緩搖頭，輕笑道：

    “和莫晴搶男朋友？你是想被柴刀砍死嗎？”

    遊星歌歪了歪腦袋，狡黠一笑：

    “誒？首先想到的不是拒絕，而是我的安危嗎？”

    夏空塵無奈扶額，長嘆一聲道：“既然你不喜歡委婉的說辭，那麼我就挑明了吧——”

    說話間，他扶着額頭的右手向外一掃，無形氣流推出，將遊星歌迫退幾步，腳下噔噔噔三聲，坐到了涼亭另一頭。

    於是，這次輪到夏空塵站了起來，負手而立，居高臨下道：

    “遊星歌，很遺憾，我無法迴應你的期待。昨晚我就說過，我回到這個世界，回到這座昌武郡城，爲的是晴兒……而不是你。”

    “我知道啊。不過……”

    少女臉上依然帶着笑意，看不到一絲沮喪神情，悠悠道：

    “喜歡你，與你有何相幹？”

    “你這都哪學的臺詞……”

    夏空塵一陣無語。也不知道這傢伙今晚究竟是受什麼刺激了，明明昨晚分別時還挺正常的呀？

    他嘆了口氣道：“你醉了，回去吧，有事明天再說。”

    “我沒醉。”

    遊星歌起身，又走到夏空塵面前，稍稍仰頭道：

    “有生以來，我從未如此清醒。如果奪不走你的心，總有一天……我會搶走你的人。”

    “就憑你？”

    夏空塵差點氣笑了，也不知道是誰給她的勇氣？

    昨晚才被莫平安一眼瞪翻，今天就敢如此大言不慚？

    他搖了搖頭，拂袖走出涼亭，站在一片空曠的細石臺地上。以漫天星光爲背景，轉身冷冷道：

    “你當真明白，我是什麼人嗎？”

    遊星歌緩步跟了出來，與他遙遙對望。不知什麼時候起，她臉上紅暈已經退去，平靜回道：

    “不明白。但總有一天，我會追上你的。”

    原來如此。

    夏空塵覺得自己猜到了遊星歌的想法。

    她大概以爲，夏空塵只是個在外域得了機緣的普通修士。雖然一時風頭無量，但到了遊神、甚至歸墟境界後，終究會慢下腳步，令她有了追趕的可能。

    “你追不上的。”

    夏空塵陳述事實，神情無悲無喜。

    遊星歌今晚敢說這種話，歸根結底是因爲她不知道自己面對的是誰。一旦知曉，大概就會知難而退了。

    因此，夏空塵決定稍微透一點底。

    “真正的我，遠比你想象的還要強大。也許你並不相信……”

    “我信。”遊星歌忽然道。

    夏空塵只當她在嘴硬，默默擡手，打了個響指。

    啪。

    黑暗降臨，天地驟變！

    滿天星月瞬間墮入極暗，僅剩下這一片懸於永夜中的孤島。島上一切色彩同時黯淡，僅剩下夏空塵一身白衣，眼神淡漠，彷彿從九天之上俯瞰人間！

    遊星歌清澈的瞳孔中忽然倒映出一片虛影。

    它在夏空塵身後浮現，扭曲、晦暗、無可名狀，扭曲了所有常理。微如芥子，卻又充塞天地！

    同一時刻，遊星歌的眼球爆裂開來！

    紅白漿液剛剛濺出就宛如活物般綻放，精緻的臉龐還未流露痛楚就已開始融化。嬌嫩身軀彷彿沸騰的液體般鼓脹炸裂，刺出無數道溶解、蒸騰、又不斷凝固的血肉肢節！

    哪怕僅僅看了一眼，墮落星神所攜帶的混沌污染也絕非遊星歌所能承受。

    肉身與衣物融成一團扭曲流體，紅、綠、藍、白，色澤鮮豔，蠕動炸裂不止。

    神魂向上飛騰而出，本應剔透的青色人形同樣變得渾濁。魂魄化爲實質，宛如蠟燭般熔化，不斷滴落血肉之中，發出令人心悸的滋滋之聲！

    一息之內，遊星歌的神魂就已不復人形。

    三息之後，魂魄幾乎全部消散。徹底失去了飛遁的能力，甚至早已忘卻了逃跑的本能！

    夏空塵對這樣的結果毫不意外，緩緩擡手，準備打出第二個響指。

    但是……

    最後那一抹幽魂，遲遲沒有崩潰。

    仍有一點光華在陰影世界中孤懸。不斷溶解、越發細微……卻始終不曾湮滅！

    夏空塵如神祗般肅穆的臉上，也顯露出一絲詫異。

    啪。

    清脆聲音響起，世界如被靜止。

    沒有任何過渡的下一瞬間，萬事萬物都回到了第一個響指時的模樣。

    星月依然燦爛，莊園依然清淨，水面漣漪依然撩動羣星。夏空塵白衣勝雪，遊星歌碧裙素雅，一切宛如幻夢。

    咚。

    遊星歌跌坐在細石鋪就的地面上，臉色怔怔，一時沒有回過神來。

    “我昨夜曾說過，你無望成仙。”

    夏空塵沉默片刻，繼續道：

    “現在，我收回這句話。”

    遊星歌眼中又有了些光彩，手撐地面想要起身，卻忽然脫了力，再次摔在地上。她努力恢復身體的協調性，掙扎着又一次爬起來，用略顯奇怪的音調說道：

    “嘿嘿，在追上你之前，我是絕對不會死的……”

    “別高興得太早。這也僅僅是僞不朽層次的力量，甚至未必勝得過此界天帝。”

    夏空塵淡淡道：“如果我告訴你，真正的我早已凌駕於時間之上，距離超脫只差一步呢？”

    遊星歌終於站直身子，攏了攏頭髮，輕輕舒展腰肢，忽然笑道：

    “也就是說，時間對你來說沒有意義？”

    夏空塵皺了皺眉：“是又如何？”

    “那麼，在你跨過超脫之門前，請稍微等我一會兒。”

    遊星歌的眸子裏倒映着夏空塵的身影。

    “我會追上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