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大夢酩酊

    日落月升，昌武郡城如往常一般入夜。

    榮義城區內，昨夜莫平安約戰夏空塵之處。知名度飆升的小酒鋪“醉仙居”，迎來了幾十年間最多的客人。

    哪怕老闆已經將倉庫裏所有的舊桌椅都搬了出來，在黃泥小路上一字排開。依舊有許多人只能站在路旁，跟那些座位上沒酒沒菜的顧客們大聲談笑。

    猜測夏空塵與莫平安的勝負，議論他們與遊星歌的恩怨情仇。當然，也有人提起她昨天吃霸王餐的光輝事蹟……

    直到遊星歌不知何時出現在醉仙居門前。

    “老闆，結一下昨天的賬。”

    清靈語聲傳開，喧鬧的酒鋪內外當即陷入寂靜。無論昏沉還是清醒，客人們的目光齊刷刷望來。

    遊星歌早已習慣了被人注視，面色不變。走進酒鋪敲了敲木製櫃檯，將老闆從愣神中驚醒：

    “結，賬，啦——”

    “啊，好的，遊司長，您先請坐……”

    光頭中年店主下意識說道，卻猛然發現店內早已坐得滿滿當當。正驚慌時，角落裏忽然傳來另一道清甜女聲：

    “星歌姐你來啦？來，坐我這邊！”

    遊星歌循聲望去，正看見一個身穿粉色調連衣裙的女孩衝她招手。女孩眉眼彎彎，稚氣未脫，在長凳上往旁邊挪了挪屁股。

    “李會長？”遊星歌認出了她。

    護道商團昌武郡分會副會長李香音，雖然年僅十七，但也算得上知名人物。更不用說她還是郡城十美之一，遊星歌在報紙上見過她許多次。

    “星歌姐別這麼見外嘛，叫人家香音就好！”

    不不，我們總共也沒見過幾次面吧？

    遊星歌很想這麼說，但這麼多人瞧着，也不能讓對方下不來臺。於是她讓店主先去翻翻昨晚的賬本，自己走到李香音身邊，拍了拍對方肩膀道：

    “香音，你怎麼來這裏了？”

    遊星歌掃了一眼同桌的其餘三人，似乎都是護道商團昌武郡分會的成員，桌上擺着五壇高粱酒與各色菜品。

    李香音仰着頭笑道：“因爲我對夏將軍和莫平安的那一戰很感興趣呀！星歌姐知道他們約在哪裏決戰嗎？”

    遊星歌搖頭：“不知道。”

    不過李香音也不顯得失望，拉起遊星歌的小手，熱情道：

    “不知道也沒關係，來坐下吧，一起喝酒……”

    “抱歉啊，我還有事。”

    遊星歌輕輕甩脫了對方的手掌，無奈道：“而且你才多大年紀啊，就跑來喝酒了？”

    “嘿嘿，可是星歌姐你看起來更小只，不是嗎？”

    “別貧嘴，當心姐揍你。”

    遊星歌沒好氣地敲了敲李香音的腦殼，隨後轉身回到櫃檯處，掏出十枚銀元付了賬。

    店主連忙道：“遊司長，您給多了！”

    “還包括我昨晚撞壞的那張板凳的錢。另外，再給我一罈酒。”

    “好的……”

    遊星歌走進醉仙居不過片刻，店外早已再度喧鬧起來。見她單手抱着紅棕色酒罈走出店門，個別膽子比較大的醉漢馬上問道：

    “遊司長，您對這一戰的結果怎麼看？”

    “遊姑娘，你帶着酒是去找夏將軍嗎？”

    “遊小姐，聽說伱與夏空塵、莫平安三人之間，有着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關係，能不能請你解釋一下……”

    遊星歌心中暗怒，臉上卻絲毫沒有表露出來，更沒有跟這幫酒蒙子爭辯什麼。

    因爲在大多數人的邏輯裏，解釋就是掩飾，掩飾就說明確有其事！

    “無可奉告！”

    遊星歌冷冷拋下一句話，抱着酒壇子快步離去。

    但她前進的方向卻不是外面的繁華主街，而是更深的巷口。酒鋪前有人覺得奇怪，相互議論着：

    “她爲什麼往裏走啊？那邊還有什麼店鋪嗎？”

    “我記得那邊是居民區了，最多隻有些雜貨店吧。”

    “可能是夏將軍今晚和她約在那邊見面？咱們要不要跟過去瞧瞧？”

    “你找死啊！夏將軍可沒有遊司長那麼好的脾氣。據說殺人如麻，暴虐成性，他拍死你都不帶眨眼的！”

    ……

    “咕嘟咕嘟。”

    甩開所有視線之後，遊星歌揭去酒罈封口，開始喝酒。

    在幽暗小巷孤身前行，周邊房屋窗口內少有亮光。即便有行人相向而來，恐怕也認不出她的真實身份。

    這種時候，如果再加上一罈美酒相助，就連少女自己都可能忘記她的出身、年齡、甚至姓名。放任醉意侵襲腦海，腳步虛浮，彷彿在雲端悠悠盪盪。

    遊星歌從小就看不起街邊的醉漢。

    對月獨酌，一醉忘憂？

    那只是在逃避生活，懦夫的行徑而已。真正的勇士，應當永遠清醒、永遠奮進，目光堅定地面對一切艱難險阻！

    遊星歌原本是這麼想的。

    直到兩年前，衝擊靈魄境失敗，遊神之路斷絕。

    起初是愧疚、後悔，以及恐慌。隨着時間推移，不再有人主動提起此事的時候，她心頭充斥的卻是深深的迷茫。

    於是，遊星歌有生以來第一次喝醉了。

    隨後是第二次、第三次……直至今日。

    “咕嘟咕嘟。”

    遊星歌又喝了一大口，隨手把酒罈蓋子扔到路邊。既然已經沒有人認識她，那麼稍微做點壞事也沒什麼了。

    神魂傷勢被夏空塵治癒後，她原本以爲不再需要酒精來麻醉自己。修煉前路幽而復明，不出意外的話，甚至能夠比原計劃更早一兩年晉升靈魄。

    但是依舊迷茫，所以喝酒。

    因爲想要更加迷茫。

    “咕嘟咕……咳咳！”

    酒壇子擡得太高，遊星歌被嗆了一下，酒水灑了一臉。她用袖子在臉上抹了抹，正巧在前方巷口看見一塊圓潤青石，便走過去坐下。

    外面是一條小街，類似夏空塵家門前那樣，街面鋪着青黑石板。正是晚飯時分，家家戶戶燈火昏黃，透出一種莫名的溫暖。

    秋風掠過面頰，遊星歌忽然感覺有點冷。

    片刻前的那幫酒鬼看客，大多以爲她和夏空塵之間，存在着不正當的關係。自家父母雖然知道沒有這種事，但也認爲她對夏將軍有些意思。

    至於遊星歌自己……

    “咕嘟咕嘟。”

    她將酒罈砸在自己的大腿上，深深舒了口氣。

    ……根本不必問！

    夏空塵講述外域歷史時，那引人入勝的神祕感；

    遊神境手段信手拈來時，那令人敬畏的強大；

    面對莫平安上門挑戰時，那鎮定自若的態度；

    還有在餘饒城區孤兒院中隱約展露的，那該死的溫柔！

    神祕、強大、冷靜、溫柔。與此相比，俊朗的外貌反而成了微不足道的點綴。

    除了女同，沒有女孩子能夠抵擋這樣的魅力。

    只可惜夏空塵已經有了一位交往多年的戀人。遊星歌有着自己的矜持與驕傲，不願意橫插一腳。

    “咕嘟咕嘟……唔，沒了？”

    她把酒壇子翻過來，伸舌頭接住最後幾滴酒液。本想豪邁地把酒罈砸碎在牆邊，剛剛擡手，又考慮到可能有路人踩上去受傷，想想還是算了。

    遊星歌把空酒罈拎到牆角放好，忽然看見這片磚牆上有些亂七八糟的塗畫，大多是炭條留下的粗糙筆跡。或許曾有不少人坐在她這塊石頭上喝酒，閒來無事便畫上幾筆。

    山水花鳥、飛禽走獸……沒有一個像的，彷彿混沌戰場上的羣魔亂舞。

    也有些文字。例如“辦假證就找王小七”、“某街某巷高老六徵婚”之類，顯然不怎麼可信。字跡歪歪扭扭，更有許多掉色嚴重，看不真切。

    不過，反正都是些酒鬼的胡言亂語，沒有辨認的必要。

    遊星歌這麼想着，忽然在角落裏看到幾行工整的文字。字體飄逸，帶着頓挫痕跡，顯然是用細毛筆與墨水書寫而成。

    【想要成仙】

    看見第一行，遊星歌脣角微微勾起。心說果然是個醉漢，灌了點酒就開始做白日夢了？

    【想要長生】

    誰不想啊？

    但也只能是想想而已。遊星歌輕輕嘆了口氣。

    【想要毀滅世界】

    字跡突然變得潦草、凌厲，彷彿想要宣泄滿腔怒氣！

    “哈哈哈……”

    遊星歌忍不住笑出聲來。本來還以爲這人信念堅定、理想遠大，現在看來，只不過是個無能狂怒的失敗者而已。

    還想毀滅世界？

    這種雜魚貨色，怕是連被玄真司掛懸賞的資格都沒有吧！

    但在這行字下面，似乎還有幾個小字。

    墨跡單薄，下筆無力。

    彷彿上一刻的怒火已經將這人焚燒殆盡，最後剩下的不過是一抔餘燼。只有那死灰色的粉塵中央，藏着些若有若無的溫度——

    【想要被愛】

    笑聲戛然而止。

    遊星歌的眼淚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