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所謂世界

    “哦？”

    夏空塵似笑非笑道：“有關我的戶籍資料，在你們民政司中就能查到。星洲歷5131年四月初七被餘饒城區孤兒院收養，至今不到二十年。你難道認爲，那是虛假的記錄？”

    “不，那應該是真的。”

    遊星歌搖了搖頭，語氣篤定：“但我猜測，你在混沌戰場的那三年時間，對你來說遠遠不止三年。”

    “呵呵，有點意思。”

    夏空塵臉上的笑意逐漸明顯：“你怎麼猜到的？”

    本以爲對面這小姑娘只是個內心脆弱的世家子弟，卻沒想到，她竟有如此銳利眼光！

    帷帽垂下的黑紗足以遮掩面容，卻蓋不住遊星歌眼中的炯炯神光。只聽她發出一聲高傲如鳳鳴的輕笑，稍稍仰頭，淡淡道：

    “因爲小說故事裏都是這麼寫的。”

    夏空塵：“……”

    遊星歌沒注意到夏空塵僵住的表情，自顧自地分析道：

    “唯有如此，才能解釋你不符合年齡的實力與手段，以及彷彿睿智老者的從容氣度。我聽說在外域，任何詭異之事都有可能發生，時間流速異常也不例外！”

    夏空塵沒有立刻迴應，只是默默端起酒碗，一飲而盡。隨後問道：

    “伱這又是從哪聽來的？”

    “書上看的呀。以前在星聖城的時候，我看了不少閒書。廢材逆襲、戰神歸來、強者重生什麼的，可有趣了。”

    遊星歌興致勃勃：“外域作爲最神祕、最不講道理的地方，也承載了寫手們最天馬行空的幻想。許多主角就是在混沌戰場得了奇遇，實力突飛猛進，然後回家鄉扮豬吃老虎，欺負小朋友……”

    一言未盡，遊星歌忽然意識到了什麼，連忙道歉：

    “啊，老夏，對不起，我不是在說你！”

    “沒關係，我不在意。”

    夏空塵給自己倒酒，視線低垂，凝視着碗中盪漾的波紋，平靜道：

    “如果這一趟的主線劇情確實像你說的那樣，我反而會很開心的。”

    遊星歌疑惑道：“什麼意思？”

    夏空塵道：“沒什麼。我倒是很好奇，你看的那些書都是在哪裏買的？爲什麼我在昌武郡的十六年中未曾見過？”

    遊星歌笑道：“因爲這兒確實沒有星聖城那樣繁榮的文化產業。只有極少數暢銷書才會在城中出版印刷。所以，我經常花錢找商團代購呢。”

    夏空塵明白，三千大洲世界憑藉萬億人口的積累，自然有着高度繁榮的文化產業。只是由於缺乏廉價的信息傳輸手段，不同洲域、城市間的文化豐富度存在明顯區別。

    無視距離的信息傳遞工具，在此界有着多種形制。但無論哪一種，使用時的消耗都與信息量成正比。

    即便是暢銷書，也不可能爲了區區一個昌武郡的市場而傳輸整本內容。往往需要先得到版權方授權，獲取印刷靈簡，再以常規方式帶回昌武郡。隨後對靈簡進行解析復刻，構建印刷流水線。

    不過……

    “我覺得，盜版書商不應該放過這片市場才對。”夏空塵又喝了一口酒。

    遊星歌陷入沉默，握着筷子的右手小指在掌心不自覺地輕刮着。直到夏空塵向她投去詢問的視線，她才猶猶豫豫地迴應道：

    “有沒有一種可能……盜版商們，手頭有着更賺的題材？”

    “原來如此。”夏空塵秒懂。

    合法出版物需要在文教部備案，所以市面上的書籍、畫本之類，大體上都屬於正經讀物。至於人民羣衆喜聞樂見的那類題材的市場空白，就只能由大無畏的非法書商來填補了。

    仔細回想，當年的夏空塵也曾在機緣巧合下得到過一冊畫本。狐朋狗友們爭相傳看，後來被莫晴發現，一個引燃術燒成了灰燼。

    當時的少年，正氣凜然地表示那畫冊不是自己的。眼中映着火光，心中又何其痛哉！

    夏空塵幽幽嘆息，也不想追問遊星歌爲什麼懂得這麼多。畢竟每個人都深藏着不願言說的祕密，有着不堪回首的人生。

    “換個話題？”夏空塵說。

    遊星歌從善如流，立刻道：“我以前看的那些書中，對外域的描述千奇百怪，很可能大部分是道聽途說的。所以，我想知道外域究竟是什麼模樣？本質又是什麼？”

    “好問題。”

    夏空塵點了點頭。

    這才對嘛，格局一下子就上來了。

    雖然不打算將自己的過往和盤托出，但僅僅是外域情報的話，他不介意實話實說。

    當然，遊星歌顯然不明白自己究竟在問些什麼。

    歸墟境巔峯的端木明，對此幾乎一無所知；即使是天庭聖座上的那位天帝，也不曾觸及外域的全部真相。

    “外域是一個死去的‘宇宙’。”

    “你可能是第一次聽到這個詞彙。不過沒關係，在三千大洲的語言體系中不難理解——”

    “上下四方曰宇，古往今來曰宙。”

    “所謂宇宙，就是一個無限空間、無限能量、無限時間的集合體。又被稱爲單體宇宙，擁有最基礎的‘無限’本質，以及與之相稱的‘不朽’。”

    “我們所在的三千大洲世界，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位面，與類似的無數位面一起，依附於這個單體宇宙而存在。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但宇宙死了。”

    “就像一具生物的腐爛屍骸，異化、扭曲成難以辨認的模樣。規則逐漸崩滅，就連時間本身都錯亂失序。”

    “如今的外域，本質上已經碎成了無數碎片，彼此間糾纏、交融、又互相獨立。絕大多數區域規則混亂，連此界仙人都難以存活。但也有極少數區域相對正常，能夠在一定程度上進行探索，並加以利用。”

    說到這裏，夏空塵特意停頓了片刻。遊星歌一直專心致志地聽着，連酒都忘了喝，這時立刻反應過來道：

    “你是說……五大混沌戰場？”

    夏空塵點了點頭：

    “過去百萬年間，通往混沌戰場的大門，正是由天帝逐一開啓。他親手佈設的陣法，不斷汲取着通道另一側的世界源質，用以補益此界。正因如此，三千大洲世界才會隨時間而逐漸擴大。”

    遊星歌恍然道：

    “原來是這樣……我還以爲，這個世界原本就會自行擴張呢。”

    史書記載，百萬年前此界僅有寰天神洲一地。如今人道聯盟實際控制的大洲卻已至三千二百有餘，以寰天神洲爲中心向四方擴散。

    在人類疆土之外，還存在着十倍以上數目的荒涼大洲。只是因爲遠離世界中心，環境過於惡劣，普通人難以生存，便成了諸多妖族的領土。

    “對了，我還有件事不明白——你剛剛說外域的‘單體宇宙’，擁有‘無限’與‘不朽’，那它是怎麼死掉的？要知道，就連我們這個世界的仙神，都可以長生不老啊！”

    夏空塵對這個問題毫不意外，笑了笑道：

    “很久以前，在它所孕育的世界中，某些個體藉助它的力量，成就了‘僞單體’、‘僞不朽’，卻已經走到了盡頭。”

    “它們不甘於此，試圖化僞成真、煉虛爲實。並藉機掙脫束縛，邁向更加神祕的遠方。”

    “它們不約而同地盯上了宇宙本身。它們達成協議，共同瓜分世界，以求在不朽之路上邁出堅實的第一步。”

    “弱者抱怨環境，強者適應環境，霸者改變環境。”

    “然而失敗了。於是死者變得僵硬。”

    “宇宙並未成爲祭品，但基礎法則已經徹底崩壞。”

    “於是，外域必將歸於混沌，等待無盡的時光之後，某個毀滅、或者新生的契機。”

    夏空塵說完，抄起筷子開始吃肉。

    外域的歷史，令遊星歌陷入了深深的震撼。這個時候，兩人都沒有說話，耳畔卻依舊充斥着酒鋪內傳來的高聲談笑。

    不知爲何，遊星歌感覺那些喧鬧人聲彷彿無比遙遠。沉默片刻，她終於輕聲開口：

    “……那些傢伙們，就爲了一己之私，毀滅了整個世界？”

    “不錯。”

    夏空塵把一顆花生米送進嘴裏，嚼得嘎吱作響。

    “失敗以後呢？它們又去了哪裏？”遊星歌問。

    “這就不一定了。畢竟它們各自道路不同，底牌各異。大部分遭受反噬、當場湮滅，不過也有少數成功逃往宇宙之外。剩下的則是身負重創，再無掙扎餘地，隨着宇宙一同扭曲墮落……”

    說着，夏空塵忽然想起了什麼：

    “話說回來，其實有一隻被我撿到了，這時候就在我家呢。你想不想去看看？”

    “……啊？”

    儘管隔着帷帽黑紗，遊星歌的語氣依舊足以呈現臉上的錯愕神情。她實在不明白，夏空塵爲何突然說出如此荒謬的言論？

    難道先前的外域真相，也是他編出來的？

    夏空塵又笑道：“哈哈，只是開個玩笑，別當真了。”

    遊星歌頓時鬆了口氣：“我就知道……”

    夏空塵悠然道：“如果真讓你來我家參觀，晴兒肯定會生氣的，所以不行。”

    遊星歌愣了一下：“你口中的‘玩笑’，是指後半句？”

    “不然呢？”

    “……沒什麼，你高興就好。”

    遊星歌感覺有點心累，先前那口酒帶來的微醺感正逐漸褪去。於是她雙手端起面前酒碗，對夏空塵道：

    “老夏，多謝你的故事，敬你一碗。”

    夏空塵用半碗殘酒跟她碰了碰，微笑道：“知曉世界真相之後，你有什麼感想嗎？”

    遊星歌撩起面紗，仰脖將碗中高粱酒一飲而盡。剔透酒液由嘴角淌過臉頰，順着修長的脖頸滑入衣領。

    她早已習慣了這樣的冰涼觸感，放下酒碗，黑紗垂過面龐，幽幽道：

    “我以前一直不喜歡高高在上的天庭，以及那些彷彿理所當然凌駕於衆生之上的神族……不過聽你這麼說，天帝當真對此界有大功，理應承受至高的尊崇。”

    “理論上沒錯。”

    夏空塵點了點頭：“如果沒有天帝，沒有那五大混沌戰場，這個世界依舊是百萬年前那個狹窄孱弱的小位面。一次偶然的空間裂隙，就足以令此界徹底沉淪。”

    “開闢空間通道、汲取世界源質，無論對他本人、抑或這個世界而言，都是毋庸置疑的絕佳手段。”

    “……不過，仍有弊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