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忘卻

    窗外雨聲滴答，不知何處飄來笛音悠揚。令這棟陳舊幽暗的二層小樓，彷彿積澱了百年的時光。

    祝卿雲語聲輕柔，敘述着與夏空塵有關的一切。祝立明坐在對面默默聽着，神色逐漸變得鄭重，腰背挺直，終於恢復了幾分文教司副司長的往日氣度。

    “……族裏希望你去拉攏夏將軍，對吧？”

    祝立明叉着雙手，忽然問道。

    祝卿雲眸光黯然，點了點頭：“昨天上午，爺爺跟我說了這事。”

    祝立明冷笑道：“呵，這老東西還真是急不可耐啊！”

    “父親！您怎麼……”

    祝卿雲下意識出聲，想要阻止父親侮辱爺爺。但她終於沒有說出口。

    因爲，她早就明白——

    “卿雲，你知道的，昨天那件事，不只是我一人的意思。”

    如果不是祝承德主動透露，祝立明根本不知道女兒手上有多少錢。

    祝立明繼續道：“那人傷勢雖然恢復，卻已年近百歲，甚至比我更加急躁。昨日清晨，元老們驚喜之餘，希望他對外承接啓靈業務，但他拒絕了。他明確表示，想要專心修煉，在有生之年看一眼遊神的風景。”

    祝卿雲訝然道：“爺爺竟然還有這樣的野心？可是他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啊！”

    衆所周知，靈魄境衝擊遊神以百歲前爲宜，至多不超過一百二十。修士一旦開始衰老，突破大境界的成功率就會迅速下跌，幾乎與尋死無異。

    “他一直都有野心，只是在過去十多年裏，被迫擱置了而已。”

    祝立明略帶嘲諷地笑道：“那人不到八十歲便修至靈魄境後期，自然有着一窺遊神的野望。由於祝家無法供應他衝擊遊神的資糧，他時常不在昌武郡中。不知遠遊何處，找尋機緣。”

    “卿雲，在你的記憶中，他一直是個傷痛纏身、風燭殘年的老人。但你不知道在他受傷之前，究竟有多麼大權獨攬、不可一世。”

    “五十年前，祝家的總資產超過兩百萬靈幣，如今所剩不足一半。族人的標準修煉用度先後兩次縮減，正是拜他所賜。”

    “這一次，造就靈魄境的計劃繼續推進，是元老們的共同意願。他們需要一位新的靈魄境，與祝承德分庭抗禮。”

    “……原來如此。”

    祝卿雲沉思片刻，不禁苦笑道：“難怪當初俊文對爺爺的態度那麼奇怪，就好像……期待着他去死。”

    “老而不死是爲賊。”

    祝立明平靜道：“四十多年前，上代家主在與他一同討伐魔修的戰鬥中犧牲，他因而上位。在掌權的數十年間，從未盡力扶持家族晚輩，反而霸佔大量資源用於自身修煉。若非如此，我們祝家也不至於淪落到六大世家之末。”

    “如今，祝承德年近百歲，急需至少數十萬靈幣的資源提升修煉速度，儘快達到靈魄境巔峯。緊接着，還需要儘可能多的靈材用以輔助衝擊遊神。”

    “這是一個無底洞，將整個祝家剝皮拆骨都無法填滿。”

    “此時此刻，他原本只剩下兩種選擇——像從前一樣獨自遠行，用未必合法的手段獲取資源。或者投身混沌戰場，承擔極致的危險，博取極致的機緣。”

    “不過現在……”

    祝立明沒有說下去，只是意味深長地望着祝卿雲。後者幽幽嘆息，明白了父親的意思：

    “爺爺希望我嫁給夏將軍，換取高昂的聘禮。”

    祝立明點頭道：“夏將軍隨手就能借出五萬靈幣，證明手中至少持有百萬以上；而你出身祝家嫡系，更是郡內知名美人。夏將軍願意娶你爲正妻固然極好，如果僅僅是納爲妾室，反而需要付出更多作爲補償。”

    祝卿雲低頭不語。

    其實同樣的事情，她在幾天前就已經有了覺悟。與現在相比，對方由一介罪徒變爲五品准將，條件優越了萬倍。按理說，即便成爲妾室，她也應當甘之如飴……

    但她心裏依舊堵得慌。

    “不過，我也認爲，伱嫁給夏將軍是一件好事。”

    聽了這話，祝卿雲詫異地擡起頭來，卻沒能與父親對上視線。因爲不知從何時開始，祝立明已經轉過頭去，靜靜望着斑駁灰暗的牆面。

    “如果你始終待在祝家……或許有一天，你會變成像我這樣的人。”

    祝卿雲怔怔無言。

    祝立明忽然站起身來，走到牆角，伸手撫摸着牆面上的一個細小孔洞。很久以前那裏似乎有着一顆釘子，後來重新刷漆掩蓋過去。如今牆漆剝落，它又一次暴露出來。

    “你知道……這棟房子是哪裏來的嗎？”

    祝卿雲搖頭。

    “是我十八歲那年，你爺爺送給我的。那時候，他笑着跟我說……”

    祝立明仍然背對着祝卿雲。

    “他期待我成爲像他一樣的靈魄境。”

    ——————————

    同一時間，夏空塵正與莫晴在頂樓陽臺的透明雨棚下觀賞雨景。空氣冰涼溼潤，眼中的起伏羣山，在煙雨中朦朧若夢。

    “在這棟新房子裏修煉，不出半年時間，你必能成就靈魄。”

    半躺着的夏空塵，對另一張竹製躺椅上的莫晴這樣說道。

    “尊嘟假嘟？”

    莫晴正啃着個蘋果，嘴裏有些含混不清。終於咽下去後，她坐起身來問道：

    “可我才引氣境呢，這兩年也沒怎麼修煉。這樣都能成靈魄境的話，會不會太不講道理了？”

    “放心，這很合理。你且聽我細細道來。”

    夏空塵笑了笑道：“首先，你的天賦不錯。在修煉資源基本都給了我的前提下，十八歲就已經是引氣境後期。如果從小資源充裕，現在達到凝元境初期也不奇怪，對吧？”

    莫晴歪着腦袋想了想道：“好像是這樣的。”

    “其次，你從前修煉的是莫家祖傳的雜魚功法。如果換成我從混沌戰場帶回來的奇功絕藝，現在達到凝元境後期也很正常，對吧？”

    莫晴遲疑着點了點頭：“唔……也對。”

    “另外，我知道你以前從未刻苦修煉過。如今只要認真起來，修煉速度還能再上一個臺階。那就是靈魄境初期了，對吧？”

    莫晴皺起眉頭：“等等，好像有哪裏不對……”

    “沒什麼不對的。”

    夏空塵繼續道：“在此基礎上，你還擁有我這樣的名師指導，以及這座莊園內略微特殊的修煉環境。同理可證，你現在應該達到遊神境初期才對。”

    “……啊？”

    莫晴手裏的半顆蘋果掉在大腿上，詫異道：

    “可是空塵啊，我聽說修煉之路上一境一天塹，靈魄到遊神更是九死一生。否則昌武郡內六大世家那麼多的修士，也不至於一個遊神境都沒有了！”

    夏空塵笑道：“別擔心，那都是以訛傳訛。別人不行，是因爲他們不努力，或者沒有找對方法。”

    莫晴一臉懷疑：“我覺得你又在睜眼說瞎話。”

    “晴兒你不信？沒關係，跟我來吧。”

    說着，夏空塵起身牽起莫晴的小手，拉着她向屋內走去。

    “誒？”

    莫晴輕呼一聲，匆忙抓起那半個蘋果放在桌上，小步跟在他身後。兩人穿過走廊，拐了個彎，又經過夏空塵的臥室，隨後停在一扇青色大門前。

    “修煉室？”

    莫晴當然知道這個房間的用途，因爲昨夜夏空塵已經帶着她在莊園裏走了個遍。

    建築師夏空塵將此地命名爲風螢莊園，並詳細介紹了樓房內外的設計理念與美學原理，直到夜盡天明，落雨紛紛。

    “對，修煉室。”

    夏空塵點了點頭，目光中滿是朝氣蓬勃的自信：“有我相助，今日你就能突破凝元！”

    然而，夏空塵沒有在莫晴臉上看到意料中的興奮和驚喜。只見她扭過頭去，視線低垂，隱約帶着些幽怨。

    “空塵，你……是不是忘記了什麼事情啊？”

    莫晴臉頰泛紅，小聲說着。

    “有嗎？”

    夏空塵似乎完全不放在心上，也沒有下一步動作。他只是繼續握着莫晴的手，默默瞧着她，似乎在等她自己說出來。

    幽靜的走廊內，兩人的心跳比雨聲更加清晰。莫晴終於擡起頭來，迎上了夏空塵的視線……

    “也許，我確實忘記了一些事。”

    他忽然道。

    兩人視線交匯的瞬間，夏空塵的目光沉靜幽深。

    莫晴的眼神迷茫卻通透，彷彿藏不下一絲一毫的祕密。

    “空塵，我怎麼感覺你有點奇怪？”

    “沒什麼。”

    夏空塵說着，回身推開了房門，走進那個近乎純白的空曠房間。

    “先進來吧，其它事情……以後再說。”

    “嗯，好。”

    莫晴乖巧點頭，緊隨其後。

    “如果，你希望這樣的話。”

    莫晴輕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