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慾壑難填

類別:武俠仙俠 作者:貓頭鷹頭喵字數:3418更新時間:24/06/27 03:33:24
    清晨,昌武城中下起小雨。細碎雨絲溼潤了長街,也給整座城市披上一層薄霧。

    城西祝府側門外,祝卿雲一襲青衣,撐起紅色油紙傘,緩步走入雨中。順着橫貫昌武城東西的玄楓大道,一路向東行去。

    天色迷濛,街道兩側依舊人流如織。花花綠綠的紙傘隨人潮而沉浮,掩去行人臉上或匆忙、或憂慮、或平靜悠然的衆生百態。

    這種時候,祝卿雲總會越發清醒地認識到——在這世上,修煉者只是人羣中的極少數。

    祝卿雲的親人、朋友、同僚,幾乎都是至少引氣境的修煉者。但即便在昌武城中,引氣境修士也不足總人口的二十分之一。

    一個出身平民家庭的孩子,往往需要多達二十年的刻苦鍛鍊,才能將鍛體境臻至圓滿。但突破引氣境的天賦與資源需求,將衆多青壯年武者拒之門外,數十年難有寸進。

    更不用說,大部分家庭根本沒能力提供充足的營養供應。營養不足強行鍛體,必然傷身折壽。

    若是平民中條件稍好的家庭,往往會選擇積攢錢財,爲自家子嗣購買一次靈魄境啓靈的機會。越過鍛體境的積累,直接觸碰超凡。

    昌武城中年歲較老的靈魄境修士,大多承接啓靈業務。市價單次在五十靈幣左右,對平民而言相當昂貴。卻依舊有許多人一生節衣縮食,只爲換取孩子踏上道途的機會。

    唯有如此,才能在起步階段不被世家子弟甩下太遠。

    但這依舊很難。

    在啓靈儀式中一次成功的孩子,其實並不多見。祝家年輕一輩數十人中,也僅有祝俊文、祝卿雲兩人而已。

    區別在於,世家子弟根據血脈親疏遠近,可以有兩次、三次,甚至更多機會。而平民子弟只可能有一次。因爲一次不成,足以證明修煉天賦算不上優秀。

    資質平庸,就不會有組織試圖招攬。沒有外來助力,原生家庭也提供不了修煉資源的引氣境修士,大概率畢生無望凝元。

    這個世界從來不是公平的。每一級的跨越,通常都需要至少一代人的努力。

    所以……祝卿雲至今很難想象,昌武郡中爲何出現了夏空塵這個異數?

    三年前只是個十六歲的鍛體境罪徒,三年後竟一躍而至正五品——那可是衆多靈魄境在官場奮鬥一生,都難以企及的高位啊!

    與夏空塵有關的消息,已經登上昌武郡各大報紙的頭版頭條。據說星聖城的《星洲日報》也有刊載,真實性毋庸置疑。

    夏空塵的存在,簡直像是把往日的常識踩在了人行道旁的排水溝裏。溝中水流湍急,雨絲濺起,正像是此刻昌武郡內涌流着的暗潮。

    由郡守牧千風帶頭,幾乎所有家族、組織,都試圖對夏空塵進行拉攏。

    祝家內部,這一任務自然是交給祝卿雲。無論爲了家族,還是爲了她自己今後的發展,夏空塵都是絕佳的婚姻對象。

    哪怕……僅僅作爲一個妾室。

    因爲她的父親已經聲名掃地,再也無法成爲依靠。

    昨日祝立明毆打女兒、搶奪儲物戒的惡劣行爲,被祝承德在家族大會上當面斥責。會上各元老一致同意,將衝擊靈魄境的機會交給另一位候選者,祝立羣。

    祝立明無顏留在家中,當天就搬了出去。從昨日中午到現在,祝卿雲一直沒有見過父親。猶豫再三,終於決定外出找尋。

    她擔心一向重視臉面的祝立明,難以承受這樣的打擊。

    祝卿雲在落雨紛紛的玄楓大道上一路東行。

    整條道路寬二十丈,最靠近兩側沿街商鋪的是人行道,鋪設棕色方磚;靠內側的是供馬車等交通工具行駛的道路,較爲寬敞,鋪設青黑色齊整條石。

    最中央則是供修煉者低空飛掠的“馳道”。每當有人影飛馳而過,道中都會掀起白濛濛的雨幕,甚至濺溼近十丈外的行人褲腳。

    祝卿雲略微擡起紅色油紙傘前端,擡眼望去,只見前方不遠處架着橫跨玄楓大道的木製拱橋。表面紅漆新舊相疊,顯然已有多年歷史。

    那是連接紅袖街與琴音街的人行天橋,同樣人頭攢動,更有些撐開了傘蓋的街頭商販在雨中叫賣。

    祝卿雲緩步走近,從側面樓梯上橋,向對面琴音街走去。穿過因爲撐傘而格外擁擠的人潮,在喧囂聲中走過天橋。又前行數百步,拐進左側的一條小巷。

    她知道,父親祝立明在這裏有一處房產。幼年時曾來過幾次,也是頗爲難得的悠閒時光。

    只要祝立明沒有在紅袖街整夜痛飲,大概率會住在這裏。果然,才剛剛走到院門之外,祝卿雲就聞到了些許酒氣。

    不知應該慶幸,還是應該失望。

    眼前的房子與夏空塵的二層小樓差不多大小,只是多了個院子。枝葉繁茂的大樹下雜草叢生,角落的兩排花盆裏卻是一片枯敗。

    鐵質格柵院門並未打開,中間卻有明顯用手捏出的形變痕跡。院內雜草叢中有兩個小坑,以及一排凌亂的踩踏痕跡,直通向小樓門扉。

    然而,那扇紅棕色木門已經斷成兩截,倒在屋裏。斷折痕跡極新,卻也有些蟲蟻蛀蝕的小孔。門內地磚表面灰濛濛的,塵埃中印出幾個腳印。

    祝卿雲望着這些腳印,長嘆一聲,足尖輕點,身形輕飄飄地越過院牆。

    紅傘輕旋,裙襬飛揚。她在房門前落地,幾乎沒有發出聲響。

    飄逸、優雅,是祝立明自小教導她的,身爲世家子弟的驕傲。

    但她一眼就看見,祝立明仰躺在屋內的老舊木椅上,毫無風度地雙手垂落,沉睡未醒。

    祝卿雲並未收斂氣息,她的靠近本應令父親立刻驚醒。然而祝立明仍然沉睡,只有沾了些油漬的胸口衣襟微微起伏,證明他依舊活着。

    “……父親,我來了。”

    沉默片刻後,祝卿雲直接開口。

    仰躺着的祝立明身軀一震,睜開雙眼,直起身子向門口望去。父女二人目光交匯,祝立明帶着血絲的眼球猛地瞪大,難以置信地甩了甩頭。

    他的雙眼閉上又睜開,終於確認視野中的正是自己的女兒。祝立明忽然暴怒起來,表情猙獰地吼道:

    “滾!你還有臉來見我!?”

    祝卿雲面色平靜,不爲所動。就那麼靜靜地站在門口,掃視這個僅有幾張陳舊木椅、一方矮桌的空蕩房間。

    她的目光最終落在祝立明臉上,看着他憤怒的神情隨時間而消退。在臉部緊繃的肌肉徹底鬆垮之前,祝立明忽然垂下了頭,不再說話。

    窗外雨聲淅淅瀝瀝。

    “是你沒臉見我,父親。”祝卿雲說。

    聽了這話,祝立明身軀又是一震,彷彿下一刻就要猛地跳起來,再給這不敬尊長的女兒一個響亮的耳光……

    但他仍然坐在木椅上,像個低着頭的雕塑。

    “嗯,你說的對。”

    稍一停頓,祝立明冷笑一聲,繼續道:

    “所以呢?你來做什麼?興師問罪嗎?呵呵,也好,那一巴掌你打回來吧,我不會反抗的。”

    祝卿雲沒有動作,甚至沒有發出聲音。漫長的沉默在雨聲中積澱,祝立明終於疑惑地擡起頭來,又一次對上女兒那明亮得彷彿朝陽的雙眸。

    他忽然明白女兒在等什麼了。

    “……對不起啊,卿雲。”

    話音剛落,祝卿雲未化妝而顯得有些蒼白的脣角,勾勒出了今天的第一個微笑。

    她在門外收起紅傘,緩步走進屋裏。雨水從傘尖滴落,在厚厚的灰塵表面洇滲開來,似乎也給這個昏沉的房間帶來了一絲清新的色彩。

    “我接受您的道歉。”

    祝卿雲輕聲道:“但不會有下次了,父親。”

    “謝謝。”

    祝立明點了點頭,神情非常疲憊,像是宿醉未醒,眼底卻隱約有了光亮。

    他開始爲自己昨天的行爲作出解釋:

    “卿雲,其實昨天……那不是我的本意。”

    “前兩日,你告訴我元老會情況不對,很可能倒向了立羣那邊。其實我也察覺了這件事。我試圖挽回這一切,但無論在誰那裏,得到的都只是禮貌且虛僞的應承。”

    “伱不知道那時候的我,究竟有多麼暴躁……以及惶恐。”

    “所以,在聽說你手上有三萬多靈幣的時候,我非常想要拿到手。你不肯給,我很生氣,甚至在一瞬間把你當成了阻我道途之人……”

    “我知道,這很不要臉。我原本打算在成爲靈魄境後,再給你補償,用長久的時光修復關係。可惜啊,終究還是失敗了。”

    祝卿雲聽到這裏,略微蹙眉道:

    “但是父親,你已經踏入凝元境巔峯多年。以你的天賦,按照過往統計數據,即便只靠自己,也有二到三成的成功率……”

    “不,一成也沒有。”

    祝立明苦笑道:“因爲我沒有勇氣去面對高概率的失敗與死亡。你應該看清了吧?我就是這樣的人。”

    祝卿雲默然不語,承認與否認在此時都顯得不太合適。但沉默本身,依舊使得祝立明越發難堪,於是他轉移了話題:

    “對了,你很瞭解那個正五品准將,是嗎?給我講講吧。我實在難以想象,究竟是何等超絕的天賦,才能做出如此成就?”

    祝卿雲道:“不敢說很瞭解,只是認識而已……”

    隨後,她搬了張椅子,驅使清風拂去灰塵,在祝立明對面坐了下來。

    稍顯昏暗的房間內,祝卿雲伴着雨聲開始了講述。

    關於報紙上或真或假的記載,以及她與夏空塵的每一次見面。言語間勾勒出恩怨分明、快意灑脫的英傑形象。

    她的描述儘可能詳實,唯獨略去了她盛裝拜訪夏空塵時,那個如今想來極其可笑的提議——

    祝卿雲與夏空塵結婚,可以令他與爺爺同時得到拯救。

    現在看來,夏空塵不需要任何人的幫助。而他的隨手借款,確確實實地拯救了祝承德……

    又似乎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