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非分之想

    夏空塵的三分之一魂體驟然湮滅，一部分的自我彷彿陡然墮入深淵。

    從事象層墜入概念層，再由概念層滑落此界原初之地。

    無盡恢弘、無盡空茫、無盡閃耀。

    此爲根源。

    對尚未登臨不朽的碌碌衆生而言，這便是窮天索地、萬世以求的最高理想。

    然而與此同時，任何生命層次未達不朽的生靈，都無法在此地維持自身存在。試圖進行認知的瞬間，就會立刻被其同化，真正意義上重返原初。

    但在這個時間點，夏空塵更高層次的自己，正觀測着這具單薄的魂體。這期間，他的存在無法被任何手段干涉。

    所以他將此界天道，認知爲一條首尾相連的滔滔江河。用三分之一魂體凝聚成的右臂，在江中掬起一捧清水，瑩瑩生光。

    隨後，將清水與魂體一併收回。一部分自我無限升騰，跨過根源、概念、事象、物質間的重重壁障，回到現實。

    盤膝而坐的夏空塵睜開雙眼，瞳孔深處光輝燦爛。體內涌動着超凡脫俗的神聖力量，只需一念乍起，便可立地登神！

    當然，成神是不可能成神的，傻子才選擇成神。

    如果用這縷天道之氣融入自身，那就徹底與此界綁定因果，難以脫身。即便是在這個世界，他也不想給自己找個主子。

    夏空塵立刻起身，重返六邊形黑腔內部。藉助星神殘骸的力量，將天道之氣從體內抽出，融入這個漆黑的小世界。

    他的莊園，原本就像一座懸於永夜之中的孤島。黯淡無光的上下四方，此刻卻忽然幽幽亮起。

    能量與空間的邊界逐漸模糊，彷彿晨曦般的微亮光芒，在某一瞬間再度開始黯淡。但這一次並未墮入至暗，而是越發趨近於……某種熟悉的幽藍。

    就像幕布被一層層揭去，最終呈現在莊園上方的，卻是彎月在天、羣星閃耀的浩瀚夜空！

    夏空塵站在山崖邊，望着月光下靜謐安寧的小小莊園，嘴角勾起一絲略帶疲憊的笑意。

    微風拂過，在院中水塘表面撩起漣漪。遠處一片落葉隨風而來，落在塘邊石徑上，帶着一種渾然天成的美感。

    與現世完美重疊。

    夏空塵很滿意。如此一來，它在世人眼中就是一座普普通通的郊野別院，應該符合莫晴的預期。

    憑欄遠眺，可見天高雲闊，山川曠然；環視周邊山巒，也有青山綠水，風景如畫……

    呃，好像不久前被草木碎石砸得坑坑窪窪的了，回頭抽空修整一番吧。

    夏空塵這麼想着，將此事暫且擱置，重新走回莊園內部。

    畢竟時間已過午夜，他該回家睡覺了。凝元境修士本質還是肉體凡胎，熬夜對身體不好。

    他在四層小樓的大門外佈設傳送節點，與出發前就留在昌武城舊居一樓大廳內的傳送陣相互連接。

    陣法啓動，面前隨即浮現橢圓狀空間漣漪。夏空塵一步踏出，穿過空間之門。

    眼前光影散亂，落腳處堅硬光滑，已踏上了家中的條石地面……

    然後與溫香軟玉撞個滿懷。

    “哎喲！”

    夏空塵走出空間門時，正看見莫晴向後跌去，伴隨着一聲痛呼。

    他連忙伸手拉住莫晴，順勢抱在懷裏，驚訝道：“晴兒？你怎麼在這裏？”

    “嗚嗚……”

    莫晴從夏空塵懷中掙脫出來，委屈地望着他道：

    “我發現你不見了，到處找你。走到一樓，就發現了這個很奇怪的陣法……”

    一樓大廳兩側安裝着的靈石燈散發出橘黃光芒，將一身粉色睡裙的莫晴映照得愈發溫婉嫵媚，惹人憐惜。

    然而，夏空塵卻忽然想到了些什麼，雙眼微眯，柔聲道：

    “晴兒，你怎麼發現我消失的？”

    這不合理。

    他們雖然住在相鄰的房間，但以莫晴的引氣境修爲，絕不可能察覺到他趁夜離家。

    “我去你房間找你了啊。”莫晴一臉無辜。

    “如果我沒有記錯，我們曾經同居的那些日子裏，伱從未在夜晚闖入我的房間。就算是我進了你的房間，也會很快被你趕出來。”

    夏空塵臉上掛着微笑，卻已隱隱泛着冷意：

    “今夜，爲何不同了？”

    這個瞬間，夏空塵並未調動計算力進行分析。因爲眼前的莫晴如果有問題，而此刻又是她特意展現的破綻……

    那便有可能藉助他這具化身，直接威脅到夏空塵的本體！

    至於莫晴究竟有何異常？這個世界會不會是某個大敵設置的陷阱？甚至……夏空塵是否真正逃出了肅正戰場？

    無所謂。

    夏空塵面沉如水。

    征戰萬界，由一介凡夫而至半步超脫，他從不畏懼面對任何挑戰。即便萬物皆爲虛假，過往皆爲虛妄，只要夏空塵還能思考，就一定會從深淵中再度爬出，登臨至高！

    抱着立刻捨棄這具化身的覺悟，夏空塵靜靜等待莫晴的回答。

    奇怪的是，本該是重要棋子、甚至幕後黑手的那名少女，卻忽然扭捏了起來。

    只見她低下了頭，雙頰迅速漲紅，睫毛微微顫動，雙手不自然地在胸前互握，發出細如蚊蠅的呢喃聲：

    “因爲……白天不是得到了地產司的消息麼？祝小姐說我們可以在風螢丘陵蓋房了。”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直至最後，夏空塵只能從她的口型中讀出話語：

    “所以，你賭贏了。”

    “……啊？”

    夏空塵終於意識到，自己錯過了什麼。

    剛回來的那天下午，他與莫晴打了賭，要在十天內拿到風螢丘陵的蓋房批文。如果成功，莫晴就要答應他一個任意要求。

    顯然今夜，她就打算履行承諾了……

    不過沒關係，現在還不晚。凝元境修士鋼筋鐵骨精力充沛，一夜不睡也沒有什麼。

    夏空塵這麼想着，身體更快一步地行動起來，把莫晴橫着抱起。在許多世界被稱爲公主抱的這個姿勢，正適合此刻情意綿綿的兩人……

    “要死啊你！快點放我下來！”

    莫晴小腿亂蹬，紅着臉嚷道。

    夏空塵愣了一下，沒想明白莫晴究竟是“要”還是“不要”。略一沉吟，他決定調動計算力，分析莫晴這時候的心理狀態……

    “空塵！你還沒解釋今晚跑去哪裏鬼混了呢！”

    “啊？”

    他默默把莫晴放了下來。她雖然仍是雙頰緋紅，但現在看來，倒更像是氣得漲紅了臉：

    “深更半夜的，不跟我說一聲就跑出去，是不是外頭有人了？”

    夏空塵不禁苦笑。畢竟今天祝卿雲和遊星歌先後來訪，他又恰好深夜離家，莫晴因此多心也不奇怪。

    “當然不是……”

    看到莫晴依舊皺着眉、嘟着嘴，夏空塵輕嘆口氣，話鋒一轉道：

    “好像沒什麼說服力？沒關係，我身後的傳送門還開着呢。帶你去看看吧，我在前兩個時辰中都做了些什麼。”

    說着，夏空塵握住莫晴的小手，將她拉進橢圓形空間漣漪。

    下一刻兩人所看到的，就是月色下青瓦白牆的四層小樓，以及清風悠悠、青草萋萋的園林水景。

    “這……這是？”莫晴驚訝地張開嘴。

    “我剛建的莊園。”夏空塵平靜道。

    莫晴顯然看不出這片區域的特殊之處，但僅僅表面上的這項工程，也足夠令人驚訝了。只聽她遲疑着問道：

    “就你一個人？就兩個時辰？蓋了這麼大一棟房子？”

    “當然。畢竟我在混沌戰場的時候，也當過一陣子的建築師。”

    夏空塵隨口給自己加了個設定，然後挽起莫晴的手，用眼神示意：

    “一起進屋瞧瞧？”

    “好！”

    莫晴興奮地點頭，與夏空塵一同走進小樓。

    明亮燈火在樓中一層層亮起，宛如荒涼山崖上的耀目燈塔。光芒中透着孑然於世的孤寂，以及自成一界的恢弘。

    莊園矗立之處，外有羣山環繞，上有繁星滿天。

    而在繁星與明月所處的虛假天幕之上，更有凜冽罡風，蝕骨斷魂。

    在那能量混亂失序的世界邊緣，卻隱藏着神界與此世的錨點。錨點的另一側，即是神族的居所。無數遼闊空島與精緻樓宇，構成了白雲縹緲、青空永在的聖潔世界。

    然而，這也並非世界的最深處。

    在神界的某些位置，隱藏着更深層的位面，甚至宛如保險箱般一層層包裹起來的隱祕空間。

    在神界的最深層，物質與能量的界限完全混淆，任何事物都無法保持自身形體。卻有一棵巨木通天徹地，由混沌之中垂落億萬枝條，輪廓清晰，光輝閃耀！

    紮根於世界根源的神樹，乃是神界的基石，天帝至高無上的權柄象徵！

    而在神樹某條毫不起眼的根鬚之上，有一個小小的人形生物抱膝坐着。將身體蜷成一團，像塊石頭般安靜。

    作爲天帝座下七聖使之一，祂已在此地鎮守了不知多少歲月。

    這一刻，祂忽然擡起頭來，望向神樹中央最爲輝煌的光芒之海。那裏有着許多虛實不定的晶瑩光點，其中二十三顆最爲凝實，如同鮮嫩欲滴的果實。

    然而，那個地方本該有着二十四顆。

    這個百年，即將成熟的一顆道果，竟在上一刻枯萎了！

    聖使起身，目光依舊如岩石般沉靜，緩緩道：

    “或許……仙域之中，又有哪個不知死活的傢伙，產生了非分之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