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借刀殺人

    北陌城區，遊府。

    夜晚。

    結束了公務應酬的商稅司司長遊正陽回到家中，走進後院，第一眼就看見了自己的女兒。

    只見遊星歌一身純白連衣裙，穿着拖鞋、長髮披散。在樹下石桌邊的竹製躺椅上舒舒服服地半躺着，一手捧着本書，一手從桌上的碟子裏抓起餅乾送進嘴裏，啃得嘎吱作響。

    以遊正陽的目力，一眼就認出那本書棕色封皮上的書名——《兼職獵人》。是某洲著名畫師創作的故事畫本，遊正陽少年時也曾看過。然而直到今天，似乎也不曾完本……

    當然這不是重點，重點是遊星歌的舉止有些反常。

    作爲父親，遊正陽已經有十多年沒見過她這樣無拘無束了——近些年，無論看畫本還是吃零食，她都是躲在房間裏的。

    “咳咳。”

    隔着十丈之遙，遊正陽輕咳兩聲，試圖提醒女兒。然而她竟不覺得尷尬，甚至沒有起身，只是轉頭笑道：

    “老爹，你回來啦。”

    “……嗯。”

    遊正陽皺着眉頭，緩步走到女兒身邊，投下審視的目光。

    素來威嚴的面容，加上居高臨下的壓迫感。根據以往的經驗，即使嬌蠻如遊星歌，也會立刻變成正襟危坐的乖乖女。

    然而今日，這一招不知爲何失效了——

    “老爹你也想看嗎？《兼職獵人》第十九卷，上個月剛發售的哦。”

    遊星歌把書一合，慷慨地遞了出來。遊正陽臉上肌肉抽了抽，哼了一聲道：

    “無聊，你年紀也不小了，這種東西有什麼好看的？”

    “嘿嘿，你不看算啦。”

    遊星歌坐直身子，把畫本放在石桌上，壞笑道：

    “少年題材的畫本確實不符合我的氣質。所以，等我看完以後，就扔你書房的雜物箱裏怎麼樣？”

    “……隨你。”遊正陽面無表情。

    “那就當伱同意囉。”遊星歌又端起放餅乾的碟子，“這個吃嗎？下午剛買的楓糖烤餅。”

    遊正陽伸手推開：“星歌，別這樣，爲父有正事跟你談。”

    “我知道啊。不然，你也沒必要走到我身邊嘛。”

    遊星歌微笑着，伸手指了指石桌另一側的圓凳：“既然要談事情，還是坐下來比較好吧？”

    月光在石桌上投下婆娑樹影，隨微風輕搖。桌面石質瑩潤，表面淺淡紋路宛如悠悠江水。

    遊正陽沉吟片刻，終於依言坐下。雖然有心詢問女兒今天遇到了什麼，但還是正事要緊。

    他單手按在桌上，沉聲道：

    “星歌，你……仍然對遊神境界抱有念想嗎？”

    根據遊正陽對女兒的瞭解，他認爲對面的少女首先會臉色一怔，隨即流露出無奈與不甘交織的糾結神情。直到十數息之後，她才會艱難地點頭、或者搖頭。

    出乎意料的是，遊星歌根本沒有半點猶豫，語氣輕鬆地迴應道：

    “是啊，怎麼了？”

    雖然過程不符合預測，但依舊是遊正陽期待的答案。

    “那麼，我接下來要講的消息，你仔細聽好。這或許是你的最後一次機會了——”

    遊正陽面色嚴肅，緩緩道：

    “昌武郡內出了一位神醫，據說醫術卓越，最擅治療神魂之傷！”

    話音未落，遊星歌猛地瞪大眼睛，卻不像是驚喜，而是某種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錯愕。隨後，她無可奈何地低下頭，避開父親的視線，小聲道：

    “老爹，你說的那家夥，是叫夏空塵對吧？”

    “不可無禮！他乃是正五品准將，就算你爺爺都須禮敬三分。等你見到他的時候，一定要保持謙卑，盡可能少說話！”

    遊正陽語氣嚴厲地教育女兒，遊星歌卻只是敷衍地點着頭。

    看她這副樣子，遊正陽輕嘆口氣，頓了頓道：

    “既然你也聽說過夏將軍，那就不必解釋太多了。總之，我明天會安排一下，備足厚禮，帶你一起登門拜訪。”

    遊星歌連忙擡起頭，攤開雙手做了個制止的手勢：

    “那可不行，老爹，你上門說不定會被趕出來的。”

    遊正陽皺眉道：“爲什麼？”

    “因爲你得罪過夏空塵。四年前整頓通寧街附近個體商戶的時候，波及到了他的武館。”

    “竟有此事？”

    遊正陽震驚之餘，猛地意識到了什麼：“等等，你又怎麼知道的？”

    遊星歌一臉無辜的攤了攤手：“夏空塵說的啊。”

    遊正陽大驚失色：“你和他見過面？沒有起衝突吧？！”

    遊星歌無奈道：“老爹，你就不能把我想得好一些嗎？我這麼性情溫和、謙恭有禮的大家閨秀，難道會是莫平安那樣的刺蝟人嗎！”

    遊正陽道：“不是懷疑你，而是根據現有情報推斷，那位夏將軍性格惡劣，似乎跟誰都合不來。”

    “性格惡劣……倒也說不上吧。雖然我一開始也是這麼認爲的。”

    遊星歌咬着嘴脣想了一會，繼續道：“那個人只是有些高傲罷了。而且，他也確實有傲氣的資本。”

    “你對他很瞭解？”遊正陽問道。

    沒有人比我更懂夏空塵……

    當然遊星歌也只敢在心裏想想，面上只是點頭微笑道：“略懂，略懂。”

    遊正陽沉思片刻，忽然將雙手放上石桌，十指交叉托住下頜，沉聲道：

    “你什麼時候和他見的面？期間發生了什麼？”

    遊星歌沒有回答。

    但她瞳孔深處忽有銀光閃動，舉目望向父親的瞬間，石桌之上宛如炸開無聲雷霆，院中微風猝然止歇！

    神念衝擊驟然襲來，毫無防備的遊正陽根本來不及反應，視野中蒼白了一瞬。神魂自發抵禦，兩道神念對衝炸開，引發靈力奔流，帶動空氣掀起疾風，將他的官帽遠遠地吹飛出去。

    “星歌，你……”

    回過神來的遊正陽，一邊把自己被吹成大背頭的藍髮捋回來，一邊神色不善地瞪着遊星歌。

    “啊，對不起。”遊星歌也愣了一下，“我沒想到……你竟然沒能反應過來。”

    “廢話，你也不想想，你老爹都多少年沒跟人鬥過法了？”

    當然，凝元境修士的神念衝擊，並不足以對靈魄境造成什麼傷害。雙方都清楚這一點，所以遊正陽並不生氣。

    他整理好髮型，又把官帽攝回手中，屈指彈出靈蛇般的氣旋清理塵土。隨後將帽子戴回自己腦袋上，繼續道：

    “不過我發現了，你的神魂傷勢已經恢復，神念甚至比兩年前更精純一些。是夏將軍爲你動用了什麼寶物吧？他究竟圖你什麼？”

    遊正陽神色複雜，因爲他很清楚自己的女兒付不起診金。這傢伙每月十五靈幣的薪金，還不夠她自己花的，更不可能有什麼積蓄。

    那麼，答案就很明顯了——圖遊星歌美貌，圖遊家人脈，或者兼而有之。

    事實上，如果夏空塵願意娶遊星歌爲妻，無論遊正陽還是遊家都樂見其成。不過，對方若只肯給出妾室之位，這就相當值得商榷了……

    “喂，老爹，你不要以爲我猜不到你在想什麼！正經點好嗎！”遊星歌嚷道。

    “在我看來，這就是正事。”

    遊正陽嘆了口氣：“而且，夏將軍給你治療之前，難道就沒有跟你說些什麼，達成什麼約定？”

    遊星歌道：“我答應在職權範圍內，盡力幫他的忙。”

    遊正陽不禁失笑：“民政司副司長有多大權力，能與這次治療相提並論？我想，大概是因爲你閱歷太淺，聽不懂夏將軍話語裏的暗示……”

    遊星歌忍不住捂臉道：“我三十歲，他十九歲！閱歷可比他深多了！”

    遊正陽沉聲道：“但你沒談過戀愛，不是嗎？”

    遊星歌緩緩放下手掌，瞪着一雙死魚眼：“……扎心了，老爹。”

    “沒事，星歌，你把與夏將軍見面時的交流全程複述一遍。我幫你覆盤，看看他究竟是什麼意思……”

    “哎呀你好煩啊！”

    遊星歌擺了擺手：“這件事我自己會處理好，不需要老爹你費心。我只能說，夏空塵比你想象得還要深不可測。今天用在我身上的治療手段，也許你認爲價值百萬，在他眼裏卻只是舉手之勞。”

    “我認爲這不可能。”

    遊正陽表達了自己的觀點，卻不打算在這個問題上與女兒辯論，頓了頓道：

    “退一萬步說，即使你是對的，也不妨礙我們牢記夏將軍的恩情。報恩的過程，有利於我們與夏將軍加深關係。如果運作得當，這又是一條絕佳的人脈！”

    遊星歌一臉懷疑：“你該不會是想用這個理由，勸我去當夏空塵的小妾吧？”

    “當然不是。”

    遊正陽望着女兒，不知爲何停頓了數息，輕聲道：“作爲有望遊神的天才，你有權決定自己的人生。”

    遊星歌皺了皺眉：“那你準備怎麼報恩？你幾十年的積蓄，大半都砸在我身上了吧？兜裏怕是連幾萬靈幣都拿不出來！”

    “誰告訴你一定要花錢了？”

    遊正陽搖頭道：“更何況，夏將軍不是一個在意錢財的人。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

    “雪中送炭？”

    遊星歌疑惑道：“夏空塵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你能送什麼炭？”

    “關係到他生死存亡的情報。”

    遊正陽言簡意賅。

    遊星歌立刻意識到了什麼，不由得瞪大雙眼：

    “你是說連家？他們準備和夏空塵拼命了？你從哪裏知道的消息？”

    “準確地說，是夏將軍沒有給連家退讓的餘地，所以他們別無選擇。”

    遊正陽掌中有清亮光華掠過，手中多了一份摺疊起來的報紙。他將其攤開，“昌武時報”四個大字赫然出現在頭版。

    “你應該也看過這份報紙了，其中對夏將軍極盡吹捧之能事。根據過去十餘年《昌武時報》的內容，我推測……這家報社實際上受連家所控制。”

    遊星歌表情嚴肅：“所以呢？”

    “若我所料不錯，此爲借刀殺人之計！”

    遊正陽目光炯炯。遊星歌先是一愣，隨後反應過來道：

    “莫平安？”

    遊正陽斬釘截鐵道：“正是！同爲昌武郡出身，莫平安絕不會容許夏空塵踩在他的頭上，早晚要與他做過一場。兩人都不是什麼良善之輩，無論勝敗，都必然不死不休！”

    意外的是，遊星歌聽完這話，神情反而放鬆下來了。在父親詫異的眼神中，她撩了撩頭髮，微笑道：

    “無論莫平安還是夏空塵，我都接觸過，也在某種意義上……交過手。所以我覺得，應該對此有些發言權。”

    “好吧，我承認，莫平安名列星耀榜，確實已經很厲害了。但在夏空塵眼中……”

    “或許連塊磨刀石都算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