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印象

    其實，早在遇見莫晴之前，夏空塵就已經認識遊星歌了。

    幼年時的孤兒院中，他曾在院長的抽屜裏找到一疊皺巴巴的舊報紙，用貧乏的識字水平艱難閱讀。

    在某份報紙上，夏空塵看到了莫平安與遊星歌的影像，以及有關昌武郡兩大天驕的詳細介紹。

    年幼的夏空塵，對二人產生了憧憬的心情，並騰起了些許“彼可取而代之”的豪情壯志。當然，直到被發配混沌戰場時爲止，他也不曾摸到過遊星歌修煉生涯的起點。

    混跡市井的那些年裏，夏空塵捨不得花錢買書，報紙雜志卻通過各種方式看了不少。莫平安遠離郡城，名聲逐漸沉寂。遊星歌憑藉美貌與家世，存在感依舊如日中天。

    那時候，夏空塵身邊同爲孤兒院出身的小夥伴，以及市井間結識的點頭之交，閒聊時經常提起“郡城十美”一類喜聞樂見的話題。

    無論“十美”還是“十二釵”，名列其中的遊星歌，都儼然是最引人注目的主角。家世、修爲、容貌、文化，各方面在同輩中都是頂尖水準，也因此更值得津津樂道。

    夏空塵多次聽人說起，他們願意入贅遊家，一輩子當星歌大小姐的忠犬。

    甚至連夏空塵自己，都曾幻想過……

    要是傍上了這位小富婆，生活該有多麼愜意啊？

    不過也只是想想而已。隨着年齡漸長，夏空塵越發清醒地認識到自己與世家子弟間的鴻溝天塹。

    買下房屋、開辦武館的十五歲那年，他的最高理想已經降到了靈魄境。而那時的遊星歌，世人的評價依舊是“有望遊神”。

    調動計算力，瞬息間回溯了過往記憶的夏空塵，靜靜凝視着眼前的少女。

    兩人的第一次見面，彼此的地位卻已經逆轉。

    雖然不知道遊星歌這三年間的經歷，不過單看這神魂傷勢，就足以猜測她近況如何。

    如果不是因爲莫晴就在樓上，即使遊星歌沒有利用價值，夏空塵也不介意順手幫上一把，給少年時的憧憬畫上一個句號。

    “嗯，那個……”

    遊星歌被看得有些不自在，避開了夏空塵的視線，搓着手指道：

    “夏神醫，可以開始給我檢查了嗎？無論您佈置了怎樣的符陣，我都會盡力配合的。”

    在這個修煉之道昌盛的世界上，名醫們的醫療檢查手段絲毫不遜於諸多科技側文明。據夏空塵所知，最常見的方式就是讓病人躺在一座準備好的陣法中，藉此施展足以看透神魂的祕法。

    不過……

    “你這身官服屬於法器，具備一定的法術抗性，是不能進入符陣的哦。”夏空塵似笑非笑。

    “啊？”

    遊星歌傻眼了。

    現在是初秋時節，她當然不會穿得太多。不過機智如她，略一思索就想到了對策……

    “別去找晴兒借衣服，她會打死我的。”夏空塵補充了一句。

    遊星歌剛想開口就噎住了，稍微想了想，又盯上了夏空塵身上的白色長衣，小臉微紅地請求道：

    “嗚……夏神醫，您這件白大衣能不能借我穿穿？”

    “也別找我借衣服，她會連你一起砍死的。”夏空塵表示。

    遊星歌徹底認命了，心說果然是個花心渣男，連她的便宜都想佔，用的還是這麼荒唐的理由！

    莫晴區區引氣境修爲，在莫家也只是個旁系子弟，身份實力與夏空塵有天壤之別。但在他的口中，竟說得好像自己也怕莫晴三分似的。這種鬼話，試問誰能相信？

    遊星歌心中暗歎，也不提去附近買條裙子的備選方案了。

    畢竟理論上來說，檢查用的陣法必然具備分層透視能力。夏空塵如果真有那種想法，她穿多少件衣服都遮掩不住。

    有求於人，犧牲點色相也是無可奈何。

    遊星歌這樣安慰自己，接着擡起手臂，就要解開自己的銀緞束腰……

    “哈哈，何必這麼認真呢？只是開個玩笑而已。”

    夏空塵阻止了她，否則下一刻，或許有人就要提着柴刀下樓了。

    遊星歌一愣，還沒搞清楚狀況，就聽見夏空塵緊接着道：

    “遊司長，你都胡思亂想些什麼呢？我可從來沒說過要你脫衣服啊！”

    遊星歌猶豫了一下：“可是，穿着官服的話，怎麼檢查呢？”

    夏空塵輕笑道：“檢查？我給人治病，從來不需要檢查！”

    遊星歌感覺有點不靠譜，但還是抱着希望道：

    “也對，衝擊靈魄境失敗的凝元境修士不少，只是輕重程度的差別而已。這麼說來，您應該對我的神魂傷勢有把握了？需要準備哪些靈材，佈置何種符陣，我馬上去準備！”

    夏空塵悠悠道：“準備？我給人治病，從來不需要準備！”

    這，這不對吧？

    久病成醫的遊星歌，自然知曉神魂層面治療的復雜程度。夏空塵身爲區區凝元境，醫治神魂之傷不可能無需藉助外物。

    除非……這傢伙根本就沒想給她治傷！

    遊星歌眼中流露出些許驚恐，下意識退了半步，靴底與地面摩擦發出沙沙聲響。

    夏空塵雙眼微眯：“你什麼意思，不信任我？”

    “不，只是突然想起來下午還有急事，要不我下次再來……”

    “放心，很快的，一下子就結束了。”

    怕不是我的生命要一下子結束了啊！

    遊星歌心中悲鳴。沒等她說話，只見夏空塵眸中閃過一縷寒光，身形如幻影般前掠，一掌拍出！

    糟糕……

    瞬間充斥視野的巨大手掌，給遊星歌帶來了有生以來最爲恐怖的危機感。她試圖驅動本命法寶迎敵，卻發現一身法力完全無法調動，宛如石沉大海！

    爲……什……麼……

    思維變得緩慢、朦朧、滯澀。視線不知何時被剝奪，但她卻能夠詭異地“看見”周圍的一切。

    她“看見”自己站在原地，夏空塵的右掌懸停她面前三寸。她還“看見”自己身後不遠處的門框外面，那灑滿一地的耀眼陽光，令她本能地神魂戰慄。

    等等……神魂……我明白了……

    遊星歌終於意識到，自己的神魂，竟然被夏空塵一掌打出了軀殼！

    她轉動着彷彿生鏽的思維，試圖分析現狀。這一過程中，夏空塵也沒有閒着，只見他隨手拎起遊星歌的手臂，像扔布娃娃一樣將她雙眼無神的肉身丟到牆角。

    喂……你這庸醫……對我的身體……溫柔點……

    隨後，夏空塵十指齊動，凌空劃出閃亮光痕。十條光路互不干擾，在空中縱橫交錯迅速成形，構築起一座多重立體圖形嵌套的複雜陣法。

    即使清醒時的遊星歌，面對如此陣法也只能乾瞪眼，更何況思維能力大幅萎縮的現在。她就像一隻被抓住的小鳥，眼巴巴地望着獵人將裝飾繁複的牢籠一層層覆蓋在身外，絲毫動彈不得。

    直到陣法全部成形，遊星歌也徹底失去了探查外界的神魂視角。她只感覺自己越發虛弱，彷彿下一刻就會魂飛魄散……

    啪。

    遊星歌像個肥皂泡一樣炸開了。

    她並沒有產生恐懼、後悔一類的情緒。

    因爲這個瞬間，思維猝然潰散，再也無法形成任何念頭。只剩下無法描述的怪異感受席捲而來，將失去了自我認知的破碎魂體徹底淹沒。

    不知自我爲何物的殘魂，在不知何處飄飄蕩蕩。像是被切割成了無數份，但每一份都無法思考。

    就宛如清晨濺散的露水，暴露在陽光下，即將被迅速蒸乾，從此再無痕跡……

    忽然間，遊星歌感覺到了某種“溫暖”。

    隨後，她緩慢地意識到，自己重新尋回了自己的名字。

    侵襲而來的孤獨、恐懼、迷茫、精神分裂等種種感受，在溫暖的力量下逐漸退散。那彷彿來自很久之前……又或許，只是上一個瞬間。

    遊星歌的魂體再度聚合，宛如被柔和的光芒包裹，隨之飄然流轉，不由自主地重塑形體。

    很快，她“看見”了自己略顯凝實的小小透明人形，散發幽藍光輝。身穿蓋過雙足的寬大錦袍，頭戴華麗冠冕，面目模糊，但輪廓分明。

    遊星歌立刻想到，這是她潛意識中自己的形象。

    等等，我在魂體狀態下的思維能力，是不是比之前強得多了？

    遊星歌還沒來得及仔細思考其中原因，籠罩着她的立體陣法就被突然撤去。魂體失去保護，虛弱感再次襲來。

    幸好這一次沒有持續太久，夏空塵單手虛抓，把她往癱在牆角的肉身甩了過去。

    遊星歌彷彿攀上岸邊的溺水者，掙扎着縮進自己的身體裏。神魂膨脹、神念擴散，逐漸與身軀融爲一體。

    壓在身下的右臂傳來的些許麻木、通風不暢的大廳裏略帶塵土氣息的味道、由模糊至清晰的晦暗視野，陸續替代了上一刻的神魂感官。

    雙眼由失神至迷茫，隨後就是回味這番經歷時的深深震撼。遊星歌擡頭望向對面那個男子，眼中充滿發自內心的敬畏。

    她動作僵硬地從地上爬起來，難以置信地問道：

    “夏將軍，難道您已成遊神？”

    遊星歌可以肯定，郡守牧千風都未曾擁有這般手段！

    夏空塵搖了搖頭：“不，我只是利用在混沌戰場學到的技術，稍微取巧而已。”

    遊星歌認真道：“夏將軍，您就不必謙虛了。單憑這一手，您就足以在洲府星聖城站穩腳跟，甚至開宗立派！”

    “是嗎？我無所謂。”

    夏空塵笑道：“總之，遊司長伱別忘了自己的承諾就好。”

    承諾？

    遊星歌當然記得。在民政司副司長的職權範圍內，儘可能爲他提供幫助。

    然而，這一承諾對應的是與祝家同一形式的醫療服務——夏空塵隨手給出藥方、符陣，由病人自己準備材料，自行緩慢療傷。

    上一刻，夏空塵卻是親自出手，施展匪夷所思的祕法，短時間內將遊星歌的傷勢徹底解決。她的神魂甚至因此更加壯大凝實，距離靈魄境的那一步之遙，赫然又縮短了大半！

    毫不誇張地說，這一次出手的價值，放在星聖城也遠超百萬靈幣！

    夏空塵的恩情超出預想，因此遊星歌認爲，自己也必須有所表示。

    以身相許……還是算了。但至少也該盈盈下拜，說一聲“今後但有所求，小女子任憑驅策”。

    這沒什麼奇怪的。遊星歌不止一次見到外人對她的老爹行此大禮，以表達最鄭重的尊敬與感激。

    因此，遊星歌首先低頭以示謙卑，雙腳略微錯開，接着彎曲右膝關節……

    但她的動作一時竟僵住了。

    也許是因爲神魂剛剛迴歸，還無法完美控制身軀。又或者是理性人格思考出的行事方案，並不能得到內心深處感性人格的認可。

    如果跪了下去……

    似乎就有什麼事情變得不一樣了。

    那將意味着，連她自己都承認，永遠也及不上對面那個男人。往後餘生，她只能永遠感激他的恩情，討取他的歡心，期待着他某一日……隨手爲之的提攜。

    遊星歌不甘心。

    但她忽然發現，自己的身體又開始動了。雙膝彎曲，頭顱低垂，纖細身姿緩緩俯下。

    ——她原本就不可能超過夏空塵，不是嗎？

    她忽然與自己和解了。

    再也沒有什麼負擔，再也不需要承載期待。身體格外輕盈，動作也變得輕快起來……

    “你在做什麼？”

    伴隨着夏空塵的聲音，一股無形氣浪迎面涌來。遊星歌沒能跪下去，幽藍長髮飄飛舞動，被迫後仰，重新站直了身子。

    遊星歌看見夏空塵皺着眉頭。她隱約意識到，對方的話語並非問句。

    隨後，夏空塵緩緩道：

    “這可不像我印象中的遊星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