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必死之局

    入夜。

    莫府內燈火通明。

    莫家在昌武城經營千年，府邸佔地遼闊。由正門入內，中軸線上依次爲廣場、前廳、庭院。

    院內有一小湖，湖中設一長亭，紅柱碧瓦檐角如飛。亭邊流水潺潺，院中風清月明。

    此刻長亭外，有數十莫家精銳分立四周，面色凝重，沉寂如山。而在長亭內部，古樸茶桌兩側，僅有三人端坐。

    茶桌北側是氣度恢弘的黑髮老者，莫家家主莫樂水。莫雲霄等數名莫家中堅，垂手侍立家主身後。

    茶桌南側坐着白衣青年夏空塵與紫裙少女莫晴。少女似乎如坐鍼氈，卻被夏空塵摟着肩膀摁在座位上，不讓她起身。

    茶桌上沏着三杯清茶，色澤碧綠，茶香幽幽，卻已沒有熱氣騰起。

    “……從我們進入莫府時算起，已經將近一個時辰，不知道莫家的宴席準備得怎樣了？”

    夏空塵似笑非笑道。

    對面的莫樂水鎮定捋須，緩緩道：“小友見諒，你是第一次正式拜訪莫家，我們自然要多準備些時候。”

    當然，正在準備的並非食物。

    早在出面接待夏空塵之前，莫樂水就已派出多位得力族人聯絡各方。包括已經達成約定的連家在內，很快就會有多名實力強橫、位高權重的幫手到來。

    到時候，眼前的夏空塵便成了甕中之鱉，輕易就能將其鎮壓！

    根據連家情報，夏空塵頂多只是凝元境巔峯。但不知爲什麼，靈魄境中期的莫樂水在他面前卻感覺極不自在。身在莫府，對方卻比莫樂水更加輕鬆自如，彷彿他才是這莫家的主人。

    近一個時辰以來，莫樂水始終對夏空塵以禮相待。既是由於莫家向來不喜動武，更是因爲莫樂水沒有把握。

    夏空塵不是蠢人，敢來莫府必定有所倚仗。如果貿然出手反被對方擊敗，莫樂水這半輩子的威名就算是一朝喪盡了！

    對方打的是莫樂水的孫子，傷的卻是莫家的顏面。所以，也理應動用整個莫家的勢力與人脈，將這暴徒打落塵埃。

    基於這樣的理由，莫樂水與夏空塵閒聊至今，完全沒有提到莫平暉之事。

    談談昌武郡的局勢、各世家的現狀，再問問混沌戰場的具體情況、修爲驚天動地的歸墟境修士，時間便在對話中悄悄流逝。

    忽然間，庭院南側，莫府正門方向傳來些許聲響。在附近所有人都保持沉默的嚴肅氛圍中，宛如投入湖面的第一顆碎石。

    “軍武司司長莫雲天、副司長連宏武到！”

    家僕的唱名聲遠遠傳開，隨之而來的就是逐漸靠近的腳步聲。原本莫雲天回府不需要唱名，但很顯然，此刻莫家注重的是“軍武司司長”這一身份。

    兩道身影踏入庭院，當先一人正當壯年，眉宇間英氣勃勃，身穿青底銀邊立領長袍。他在長亭外隔着一座小橋站定，視線投向亭中夏空塵的背影，朗聲道：

    “聽說今日有稀客上門。家主，不妨爲我引見一番？”

    莫樂水點了點頭，緩緩起身，用手掌示意茶桌對面的青年男女，微笑道：

    “這位小友名爲夏空塵，乃是我們昌武郡屈指可數的青年俊傑。曾因罪發配混沌戰場，期間修爲突飛猛進。迴歸昌武郡不過數日，先斬連英衛，再毆莫平暉，當真是豪氣幹雲，睥睨世間啊！”

    雖然語氣帶着讚許，實際上卻是毫不掩飾的誅心之言。話音未落，莫晴的臉色立刻變了，推開夏空塵的手臂，慌忙站起身來：

    “沒有那種事！連英衛的失蹤，和空塵沒有半點關係！”

    莫樂水笑道：“是嗎？不過這也與我們莫家無關。”

    莫雲天則是搖了搖頭：“只可惜這位夏先生並未在混沌戰場建立功勳。兩日前洲府軍武部就已回覆，沒有查詢到他的軍銜資料。否則，即使殺了一兩個人，也算不得什麼大事。”

    莫雲天說着，由庭院邊緣石徑繞過小湖，在莫樂水側後方停步。直到這時，他才在夏空塵隨意瞥來的眼神中，終於對上了視線。

    平靜、淡漠，似乎還帶着些無趣。

    莫雲天現身之後，夏空塵甚至不曾回望一眼。就彷彿一位正七品軍武司司長，根本不值得他正眼相看。

    莫雲天涵養極好，面上不動聲色，只是輕笑道：

    “呵呵，如此自傲的年輕人，我也曾見過一位。卻不知這位夏先生，是否有機會走到那人的高度？”

    夏空塵挑了挑眉：“你指的是莫平安？你們倒是有趣，既以他爲榮，又頗爲忌憚的樣子……真想看看，那究竟是個怎樣的精神小夥啊。”

    “很遺憾，你大概沒有機會了。”

    莫雲天的視線忽然轉向來時的長廊，與此同時，僕役的唱名聲又一次響起——

    “玄真司司長葛臨舟、副司長莫平生到！”

    一位白髮黑袍的佝僂老者，帶着一位氣質冷峻的青年緩步走來。莫樂水與莫雲天拱手爲禮，老者卻只是微微點頭。

    葛臨舟年高德勳，地位堪比各世家老祖。縱然郡守大人，平日裏也給他三分面子。

    “咳咳，老朽聽聞近日昌武城內，有不法修煉者逞兇殺人，可有此事啊？”

    脊背雖然彎曲，葛臨舟的視線卻宛如利箭般筆直凌厲，緊緊盯住遠處亭中夏空塵的後頸。

    但夏空塵依舊沒有回頭，甚至右臂一伸，把全身顫抖着的莫晴又給拉回座椅上，輕拍她的肩膀：

    “別擔心，我這人向來尊老愛幼，一般是不殺老頭的。”

    夏空塵說話的聲音不大，但在場的至少都是凝元境修士，耳聰目明，聽得一清二楚。葛臨舟身後的冷峻青年莫平生當即拔劍在手，厲聲道：

    “狂妄！區區罪徒，竟敢出言不遜！”

    莫平生正待上前，卻被莫樂水以目光制止。只見葛臨舟雙眼似閉非閉，語聲沙啞道：

    “老朽枉活百餘年，距遊神境卻仍有一步之遙。因此被年輕人輕視，倒也並不奇怪。”

    他像是在自謙，實則自承修爲已達靈魄境巔峯。放眼整個昌武郡城，能與他打成平手的也沒有幾人！

    “不過呢，老朽執掌玄真司數十年，手裏頗有幾分權力。若老朽認爲某位修煉者存在重大犯罪嫌疑，便有權臨時發佈抓捕令，賞格……最高五百功勳。”

    衆所周知，功勳可隨時兌換等額靈幣，靈幣卻難以收購功勳。

    五百功勳不算多，卻意味着來源於官府的強權。此令一出，即使在場大多數人並非官府的執法修士，也能夠合法地參與抓捕行動！

    葛臨舟說完，如同入定般沉默下來。

    倒映夜空的幽藍湖水在微風中泛起漣漪，庭院暫時陷入了寂靜。然而，莫家的手段顯然不只是如此而已。

    若要抓人，如何能缺了最專業的巡捕司？

    “巡捕司司長羅釣鯨到！”

    一位魁梧巨漢大步走進庭院，每一腳踏下都騰起微弱氣流，令石徑兩側草木顫動，彷彿裹挾風暴而來！

    羅釣鯨並非昌武郡出身，乃是少見的煉體專精修士。體魄勝精鋼，意志如玄鐵，凜然正氣更是令無數宵小聞風喪膽！

    “夏空塵！你的事發了！”

    純以肉體的一聲斷喝，竟在水面上震出道道波紋。立於庭院邊緣的數十名莫家凝元境修士身體齊震，甚至有人險些跌倒。

    至於剛剛轉過頭去觀察羅釣鯨的莫晴，更是嚇得靠在戀人的肩膀上。夏空塵順勢把她摟在懷裏，輕柔地撫摸她的長髮。

    見夏空塵不打算回話，莫樂水故作驚訝道：

    “羅司長，你說話可要講證據。我們這位昌武郡天驕夏空塵，究竟犯了什麼罪？”

    羅釣鯨大聲道：“夏空塵涉嫌謀殺連英衛、袁斌、慕元亮三人。根據巡捕司調查結果，此三人於七月十七日中午由連府出發，前往餘饒城區通寧街附近，隨後失蹤。夏空塵同時具備殺人動機、作案時間、作案能力，即爲第一嫌疑人。所以，請隨我去巡捕司一趟！”

    最後一句話的說話對象已經變成了夏空塵。很顯然，無論沉默還是拒絕，都將導致羅釣鯨動用武力強行抓捕。

    莫樂水更是知曉，即使夏空塵完美地清理了所有作案痕跡，連家也會派人去他的家中，藏上一件連英衛的“護身法寶”。

    夏空塵被抓進巡捕司，莫晴也被莫家扣下，無人能夠再次銷燬證據。如此一來，便是鐵證如山！

    軍武、玄真、巡捕三司齊至，理論上夏空塵已再無翻盤餘地。但是，爲確保萬無一失，莫連兩家的手段依然不止於此——

    “一等子爵連德彰到！”

    “玄真司從七品客卿連宏昭到！”

    連家的兩位靈魄境前來支援，連宏昭更是早早拔出背後的青穗長劍。只待夏空塵稍有異動，他就會當先出劍，取其性命！

    抓捕過程中失手誤殺，純屬意外，不是麼？

    此刻，自莫樂水以下，莫雲天、葛臨舟、羅釣鯨、連德彰、連宏昭，已有六位靈魄境強者在場。

    更不用說，後方院落中還有一道神念遙遙注視此地。神念精純、法力磅礴，那是真正站在了靈魄境的頂端，進無可進的大圓滿修士。莫家老祖，莫湛明！

    如此必死之局，縱然星耀榜天驕莫平安身處其中，也只能跪地求饒！

    然而即便如此，那個名爲夏空塵的平凡男子依舊坐在原地，不屑於回頭。只能看到他背影的連宏昭，心底猛然涌起一股火氣，環視周圍，冷笑道：

    “哼，夏空塵，伱難不成還指望祝承德來救你麼？”

    身在他對面的莫樂水隨即看見，夏空塵今夜第一次皺起了眉頭，轉頭疑惑道：

    “你說啥？和那老頭有什麼關係？”

    “祝承德與郡丞有些交情，所以，你大概是在期待郡丞大人出手相助。”

    連宏昭一臉智珠在握的表情：“或許你以爲，祝承德既然將孫女祝卿雲許配給你，就會爲你動用一切人脈。只可惜……”

    “一派胡言！”

    夏空塵臉色大變，連忙對懷裏的莫晴解釋道：

    “連家人果然陰險歹毒，最擅長搬弄是非。晴兒你可千萬別相信那家夥。我和祝卿雲之間是絕對清白的，什麼關係也沒有！”

    片刻前恐慌的莫晴，早已在夏空塵的安撫下恢復平靜。這時的她神色恬靜，眸光幽幽，宛如亭邊小湖中微微盪漾的皎潔明月。

    莫晴單手撐着長椅，緩緩直起身來，與夏空塵並肩而坐。上半身卻還是稍微前傾，幾乎要貼上他的鼻子。

    “既然沒什麼……”

    只見莫晴睫毛顫動，在亭中晦暗的光線與極微妙的距離下，柔聲問道：

    “空塵，你又爲什麼要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