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雙全之策

    夏空塵與莫晴邁進家門後，遠處巷口忽有光影閃動，一道窈窕身影緩緩浮現。

    只見她一身淡青色長袍，頭戴綴碧玉方冠，腰間懸掛銀色令牌。令牌一面刻有山川流雲圖，一面刻着“祝卿雲”三字。

    官府中人一望便知，此乃八品玄真司客卿的標準搭配。即使不看令牌，單看那衣裝襯托下更加清麗冷豔的面容，也足夠猜出她的身份。

    祝卿雲已經在這裏等候了許久，直到夏空塵安然歸來，才終於鬆了一口氣。

    今日上午，祝卿雲來到夏空塵家附近時，發現莫晴正坐在門邊，似乎正等待着什麼人。她隨即繞路詢問街坊鄰居，得知清晨時，夏空塵隨官府中人離去。

    再細問那人衣裝，祝卿雲臉色陡變——

    那是地產司吏員的裝束！

    祝卿雲的三伯是地產司副司長，她非常瞭解地產司的工作效率。昨日才剛剛提起議程的事項，絕不可能第二日清晨就有吏員上門！

    所以，那吏員無論真假，都必定受人指使而來。

    祝卿雲原以爲是三伯祝立羣的計劃。但仔細想想，祝立羣終究只是個凝元境的從七品官員，把夏空塵引出城去，又能做些什麼呢？

    再聯想到昨夜軍武司上門之事，以及今日剛剛傳開的連家九少爺失蹤的消息。祝卿雲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兩件事的幕後指使者……

    不是祝家，而是連家？

    連家……

    猜到真相的瞬間，祝卿雲心底泛起絲絲涼意。

    連家在昌武郡中的威懾力，絕非遵紀守法的莫家所能比擬。玄真司司長葛臨舟曾私下嘆息——昌武郡至少一半的無頭公案，都與連家脫不了關係！

    得罪了莫家，頂多在仕途上受到打壓而已；若得罪了連家，便要日夜提心吊膽。每一次出城前，都得預先寫好遺書。

    如果連英衛真是夏空塵殺的……不，真相已經不重要了，關鍵是連家已經認定了兇手。

    如此囂張挑釁，如此血脈深仇，連家家主必定要與夏空塵不死不休！

    夏空塵死定了。

    凝元境修爲雖說不低，但在連家面前幾乎可以忽略不計。混沌戰場效力三年歸來，軍銜頂多就是個尉官，不足以令連家望而卻步。

    最重要的是，夏空塵毫無背景，否則三年前也不至於被判罪充軍。

    綜合來看，簡直就像滾滾巨輪碾過青青草地，夏空塵沒有半點反抗能力。躲在城內早晚會死，一旦出了城……

    不，夏空塵已經出城了。

    他被“地產司吏員”騙走，同時也將在風螢丘陵遭到襲擊。連家只需派出數位凝元境高手，便可讓他無路可逃！

    祝卿雲知曉這一情況時，距離夏空塵出發已經超過一個時辰。爲時已晚，只希望夏空塵對得起自己在混沌戰場的三年歷練，能夠提前察覺異常，逃出生天吧。

    等到他安然歸來，祝卿雲懸着的心才終於放下。她在牆邊顯現身形，又深深望了一眼夏空塵與莫晴背影消失之處。隨即輕嘆口氣，轉身離去。

    眼前是路旁雜物層疊的陰暗小巷，黃泥路上僅鋪着一列並不規整的石板。

    祝卿雲緩緩踱步，眼底仍有迷茫。

    嗒，嗒，嗒。

    布靴踏上石板發出規律的輕響。

    祝卿雲走過一個拐角，眼前小巷更加幽寂。遠處隱約傳來些市井喧囂，巷內更顯安寧祥和，彷彿與世隔絕……

    嗖！

    忽然間，破空聲驟起！

    聽到聲音之前，靈覺就已瘋狂示警。祝卿雲腳下一蹬，碎石飛濺，身形向後掠去。同時法力激涌，在身前凝聚出無形護盾。

    然而下一刻，法力護盾就被某種鋒銳之物倏然破開。祝卿雲的視野中僅僅捕捉到一線扭曲光影，便感到右臂一涼，隨即劇痛襲來！

    “唔……”

    祝卿雲後掠至三丈之外，鮮血沿途飛灑，形成一道斷斷續續的血痕。劇痛令臉龐略微扭曲，她竭力咬牙強忍，神念瞬間掃過傷處。

    不需要轉頭，她就知道右上臂被刺出了手指粗細的血洞。切斷肌肉、傷及骨骼，短時間內連擡起都難以做到！

    擡頭望向襲擊來處，側面一棟三層小樓的屋頂上，果然正有一人黑衣蒙面，居高臨下。

    祝卿雲瞳孔微縮，果斷大聲道：

    “黑山四煞的‘銀狐’！你膽敢在城中襲擊官員？！”

    對方一襲漆黑緊身衣勾勒出曼妙曲線，雙臂抱於胸前，銀灰長髮隨風飄動。這樣的外形特徵，再加上凝元境修爲，昌武郡內無疑只有一人。

    “呵呵，我可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喲？玄真司的祝卿雲大人。”

    儘管蒙着面，“銀狐”眼神中的戲謔依舊明顯。祝卿雲全神戒備，同時法力流轉至右臂，以法術止血鎮痛，隨即緩緩道：

    “你……沒想殺死我。”

    因爲銀狐上一刻的襲擊，完全由靈力凝聚爲尖刺，不帶有自身法力痕跡。如此一來，即使靈魄境強者親自檢驗傷口、檢查現場，也無法獲取施法證據。

    當然，這種情況下的攻擊遠弱於自身實力。否則以銀狐凝元境後期修爲，偷襲之下，有可能將祝卿雲一擊斬殺！

    銀狐沒有這麼做。

    因爲她不敢。

    如果在昌武城中殺死一位從八品官員，無異於對整個郡府的挑釁。至少將有數位靈魄境牽頭，調集數十位凝元境組成調查團。封鎖全城，必定要將兇手繩之以法！

    這種事情，連家或許敢做，但銀狐絕對不敢。就算家主親口命令她去執行，銀狐大概也會立刻潛逃，以免完成任務後慘遭滅口。

    從遭遇襲擊的巨大震驚中恢復過來的祝卿雲，同樣想到了這一點。縱然對方不認識她的臉，也認得出她今天所穿的官服。

    所以……

    “這是連家的警告？”

    祝卿雲右臂垂下，左掌虛按傷口。法力化爲絲絲淡藍線條，將血洞編織縫合，替代肌肉神經，令右臂在短時間內恢復戰力。

    儘管祝卿雲用左手遮掩了視線，銀狐依然看出她在做什麼，語聲輕佻道：

    “祝家祖傳的‘靈絡訣’？真是不錯的法術。可我似乎聽說，你們那位家主如今纏綿病榻的原因，就是當初動用此法過度，傷了根本呢？”

    祝卿雲保持沉默。

    她知道對方所言非虛，但眼下不是在意這些的時候。

    作爲昌武郡玄真司客卿，祝卿雲對郡內頗具實力的散修均有相當程度的瞭解。“黑山四煞”成名於近十年前，當時就已全員凝元境，在黑屋山脈附近惡名頗顯。

    至少十餘起修士失蹤案疑似他們所爲，可惜周邊縣城的巡捕查不出證據。受害者的身份，也不足以令郡城組建專案組。所以僅僅是調查建檔，保持關注而已。

    資料顯示，大約五年前，黑山四煞與連家多次接觸，疑似成爲連家的外圍客卿。

    此刻銀狐現身，其餘三煞大概率也在附近。他們的行動目標，必然是爲了監視夏空塵！

    這無疑證明，連家對他的實力評估很高。

    並且，連家今日一度失手，來日報復只會更加酷烈。如果山中埋伏的凝元境殺不掉夏空塵，下次也許就會派遣靈魄境出手！

    例如連家供奉，黑月上人……

    想到那位強者，祝卿雲本能地感到了恐懼。

    她曾見過黑月上人出手。即使只是切磋性質的比鬥，那輕描淡寫間的晦暗、陰森、痛苦、絕望，足以令凝元境修士未戰先怯，甚至生不出抵抗的勇氣！

    似乎看出了祝卿雲眼神中一閃而過的動搖，銀狐開口道：

    “呵呵，祝小姐，你今天爲什麼要來到這片平民區呢？”

    “與你無關。”祝卿雲冷冷道。

    銀狐毫不在意，自顧自地說下去：

    “作爲一名單身女子，在夏空塵的屋子附近眼巴巴地躲了至少一個時辰。看起來，祝家是想要招婿了吧？”

    祝卿雲咬着嘴脣，一語不發。祝家當然沒有這樣的打算，但是……

    “不回答也無所謂。小妹妹，看在這我見猶憐的容貌份上，姑且給伱個忠告吧——”

    “夏空塵這灘渾水，誰趟誰死！”

    拋下這句話，銀狐的身形便從屋檐上隱去。祝卿雲謹慎地發動探查術法掃遍周圍，也確實沒有再發現她的蹤跡。

    祝卿雲放下左手，緩緩站直了身體，原地默然良久。

    她還沒有想好接下來應該怎麼做。

    要找夏空塵麻煩的是連家，祝卿雲本該立刻抽身，以免招致連家遷怒。

    可是，爺爺的治療方案還需要夏空塵背書，他如果死去，方案就不可能被元老會通過。這樣一來，祝承德也必然在數年內傷重而死。

    從另一個角度講，祝家雖然勢弱，但只要擺出全力以赴的架勢，未必護不住區區一人。若是外人自然不行，但如果……他也成了祝家人呢？

    如果夏空塵願意入贅祝家，元老們絕不會拒絕這樣一位靈魄境十拿九穩的修煉天才。要是祝承德舊傷痊癒、再度掌權，其實不入贅也沒有問題。

    如此兩相得利，夏空塵在祝家庇護下渡過未來十年。祝家則在那之後，獲得一位前途遠大的強力臂助。

    祝卿雲認爲，這是眼下雙方所遇困境的最佳解決辦法了。

    只是……

    祝卿雲臉頰微微泛紅。

    銀狐的推測其實沒錯。因爲祝家家主祝承德的孫女中，只有祝卿雲年齡合適，並且才貌兼具。

    所以，唯她一人能擔此任！

    祝卿雲對夏空塵其實沒什麼感覺，但後者無論外貌、修爲、潛力，都足夠配得上她。只可惜他的爲人似乎太囂張了一些，日後恐怕與祝家人難以和睦相處……

    思緒翩飛之間，祝卿雲順着曲折小巷，朝着祝家方向走去。

    儘管對祝家有着血脈相連的歸屬感，但近年來每當想起“祝家人”，心底總會涌現些許無奈與厭倦。

    祝卿雲忽然自嘲一笑——

    我該不會是，憧憬着夏空塵那樣的生活態度吧？

    自命不凡……

    卻又傲然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