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產婆

類別:玄幻奇幻 作者:夜鷹三零七字數:4444更新時間:24/06/27 03:28:17
    科隆下城區,一個充斥骯髒、腐朽、暴力與血腥的區域。即便當局努力整治治安,還是效果甚微,最多白天消停點兒。

    一到夜裏,魔鬼、強盜、小偷一溜煙傾巢而出,報復性狂歡。

    但現在,白天也亂糟糟的。

    從家裏拿完推薦信,格里安就順着窗戶離開了出租房,往推薦信上的地址走。

    一路上,他明顯察覺到氛圍的異樣,居民的變化。

    “這麼老的老頭居然還跟魔鬼做了不平等交易。他是覺得反正快死了,不如成爲‘羔羊’博一博嗎?”

    格里安左顧右盼,發現身邊多了很多行走的馬克。

    如果他沒有能感知到靈魂的能力,他也不會發現,今天的街道上,“羔羊”跟不要錢似的隨意行走。

    “十八。”

    他默數着,回頭瞧了眼六七十歲的“老羔羊”。

    “要是給他們這羣‘羔羊’都殺了,能換不少錢。”

    說這話時,他一直握着匕首。

    如果某個“羔羊”腦子一熱,想拿他試試從魔鬼那兒貸款弄來的能力,他不介意當街做點什麼。

    剛好試試單臂打架是什麼感覺。

    “又一個‘羔羊’,魔鬼們這兩天業績不錯啊。”

    按照以前的概率,格里安一天也就見到兩三個‘羔羊’,結果現在,走了一小會兒,“羔羊”出現了快二十個。

    這還沒算身上沾染了魔鬼氣息的,即將與魔鬼做交易的普通人。

    “看來牆花的消失,確實讓下城區很多人生出了魯莽的自信。”

    格里安越來越相信,人是一種不幸的動物,覺得自己能趁亂打出一番天地,於是爲了所謂的自由變賣自由,着急忙慌地把自己賣給魔鬼,從中獲取非凡的力量,最後遭受比被囚禁在平常社會裏痛苦萬千的浩劫。

    或許是認知問題,事實上,在下城區能混出名堂的,根本沒有“羔羊”。

    是的,根本沒有。

    與魔鬼進行了等價交換的“使徒”倒還有一些。

    其餘地方的下城區或許並非如此,可至少科隆下城區能叫出名號的,確實只有普通人和“重塑者”,“使徒”少到可以忽略不計。

    “操,能不能不要在路中央嘔吐啊!”

    有人從側邊的小巷子衝出來,正好停在格里安面前,大吐特吐。但凡格里安走快點兒,身上的新衣服就可以扔了。

    “對不起對——嘔!”

    格里安滿臉嫌棄,眉毛擰成一團,下意識往酒鬼衝出來的巷子看去。

    全都是人,宿醉的酒鬼,無家可歸的流浪漢,失業的工人擠在一起,苟延殘喘,看起來很可憐。

    但他們還算幸運,科隆的空氣質量沒有那麼噁心。

    科隆的工廠不多,煙囪稀稀疏疏,無法構成一片鋼鐵森林,因此它們噴射出的惡臭氣體不足以讓天空整年整年地陰沉,遮擋住一年僅有三分之一天出現的太陽。跟維也納、柏霖、暮尼黑的下城區比起來,科隆有機會享受到陽光的洗禮。

    像今天,晴空萬里,陽光很好。

    三日前的暴雨把空中的塵埃捕獲,衝入下水道,給天空圖上層湛藍的色彩,讓格里安瞧見了科隆最好的藍天。

    跨過嘔吐物,格里安繼續向前走。

    很快,他按照推薦信上的地址,來到了黑診所所在的洗衣房街。

    顧名思義,洗衣房街全是洗衣房,居住了一羣以洗衣服爲生的人。

    起初看見地址時,格里安還以爲克勞迪婭寫錯了。

    按照慣性思維,黑診所就算用其他門店做僞裝,也應該是酒館、賭場、妓院這種本就魚龍混雜的地方。

    洗衣服的門店,屬實令人意外。

    “我還是頭一次往裏面走。”

    進入洗衣房街,地面不再清爽。早就吸飽水分的泥土泥濘不堪,像是一直在下局部暴雨。其上覆蓋的用於行走的木板被泡得開裂發酥,走在上面,格里安總覺得下一腳就會跌入泥中。

    因此他走得緩慢,每一步都小心翼翼。

    過了一會兒,他停在一個洗衣房前,門面很小,再三確定了就是這家,推門而入。

    按照下城區的習慣,沒人會在進門前敲門。

    這其實也是格里安判斷妮卡是城裏人的一個緣由,買香水敲門,進臥室也敲門,這行爲不可能出現在下城區。

    入門第一眼,是個肥胖的大嬸,胖得能裝下兩個格里安。她吭哧吭哧洗着衣服,臀部多出的肉把凳子邊緣全部覆蓋,若非隱約露出四條凳子腿,沒人會意識到,她在屁股下藏了個板凳。

    這是個“使徒”。格里安想。

    她靈魂十分渾濁,是格里安見過的靈魂中渾濁程度最深的人。想必,她一定從魔鬼那兒獲得了價值不菲的東西。

    果然,能進行魔鬼改造的地方,怎麼可能真僱傭一個純粹的洗衣女工呢?

    有沒有可能,她就是能做魔鬼改造的醫生?

    胖大嬸聽見開門聲,頭也不擡,甕聲甕氣說道:

    “價格和注意事項在您身後的牆上,一週後取衣服,洗完結賬,洗壞包賠。”

    “不,我來找安託莎。”

    聽到“安託莎”,胖大嬸停下手中搓衣服的動作,但沒擡頭,閒聊般問道:

    “您從哪知道的這個名字?”

    “牆花。”

    胖大嬸終於擡頭,用唯一的左眼盯着格里安。

    她右眼帶着眼罩,過短的綁繩勒得她面頰分成了好幾節。最突出的那塊肉上,有顆紅腫的粉刺。

    “牆花啊。”

    她站起身,雙手在衣服上隨意剮蹭。

    不過她身上早就被洗衣水弄得溼噠噠的,這麼一蹭,僅是蹭掉了泡沫,手上還是滴着水,溼漉漉的。

    “這邊。”她說。

    她並沒有詢問三天前的事情,就像牆花仍存在似的,招呼着格里安,往後走。

    格里安跨過洗衣盆,堆積如山的髒衣服,跟在胖大嬸身後,走進了個只能供一人行走的過道。

    不對,廚房。

    “幫我把這些放到外面。”

    廚房盡頭堆放了許多木桶,胖大嬸彎腰拾起它們,一個個遞給格里安,指揮着格里安輕拿輕放。

    “入口在這下面?”

    “對。”

    “那裏面的人是無法自己出來嗎?”

    “您問題怎麼這麼多,您的右臂不會就是這麼沒的吧?”

    胖大嬸努努嘴,把最後一個木桶放在格里安手上。

    “跟人打架。”

    多虧木桶不大,單手就能托起,不然格里安還沒辦法幫忙。

    “那還真是不幸,”胖大嬸說,“我眼睛也是打架弄瞎的,槍子兒一下射了進去,要是再深入一點,我就不會在這兒洗衣服了。”

    “但您可以穿上別人洗過的裹屍布。”

    胖大嬸並沒因格里安的話生氣,反而像看到了同類一樣,幽默說道:

    “那我要穿紫色的裹屍布。像愷撒一樣風風光光下葬!”

    說完,她豪爽笑着,用力拍打格里安的後背。

    要是在酒館裏,格里安相信,她肯定會朝酒保大喊一句“夥計!來兩紮啤酒!”,隨後兩個人相互“嘲諷”,喝得酩酊大醉,相互傾訴往事,抱頭痛哭。

    “我從這兒下去就行了?”

    格里安側着身子,視線越過胖大嬸的肥肉,看向好似地窖的入口。

    “對,快滾下去吧,我還有衣服沒洗完。”

    格里安點點頭,向後退去。

    過道狹窄,他只能先讓胖大嬸出來,然後再進去。

    突然,他感到雙腳離地,網球般從半空中掠過胖大嬸,還沒等他掙扎一下,他雙腳落地,與胖大嬸換了個位置。

    “您真輕。”胖大嬸說。“還沒山上的柴火重。”

    “我……”

    格里安一時無言,很想說一句“跟您比起來,我確實輕。”

    但不清楚胖大嬸能否接受別人用體重開玩笑,格里安終究沒開口,微笑着伸腿下探,順着梯子爬了下去。

    梯子很滑,遍佈洗衣服用的髒水。加了洗衣粉的水更是溼滑,還有些黏膩,讓僅有一條胳膊的格里安小心謹慎,生怕踩空,再摔斷根骨頭。

    隨着全腳掌都有了着落,頭頂的入口再次被關閉,遠處傳來微微的暖黃光芒,映照着他有些邋遢的面容。

    漆黑甬道、點點微光與渾濁空氣讓他想起牆花的地下空間。

    這裏是否也會有四噸金條呢?

    回想那金條,格里安露出個自嘲的笑容。

    嘲笑那時的心態。

    怎麼會因一些金條就開始疑神疑鬼呢?惆悵得活像個孤獨的失戀人,沒事找事,心煩意亂。

    仔細想想,克勞迪婭作爲牆花的老闆,坐擁四噸黃金太過正常,若毫無錢財才令人生疑。

    走到光源的發出地,一個女人站在椅子上,穿着髒兮兮的白大褂,正墊腳尋找書籍,距離太遠,格里安看不清書脊上的文字。

    那女人跟克勞迪婭那種穿衣顯瘦脫衣有肉的不同,面前這人更像個戰士,白大褂下的小腿粗壯有力,肌肉凸出,彷彿有山丘在皮膚下起伏,能隨時火山般爆發力量,奔跑跳躍。

    暴力女醫生是吧?

    這小腿真像個魁梧的角鬥士。

    “我不是說了不要打擾我嗎!出去出去!”

    沒等格里安開口,那女人頭也不回,不耐煩做出驅趕的手勢。

    看樣子,她將格里安當做了樓上的胖女人。

    “快走啊!”她再度催促。

    這聲音有點兒耳熟呢?格里安想。不會又是熟人吧,熟人的話不好砍價啊。

    “您好,我來做魔鬼改造。”

    “啊?魔鬼改造啊。這就來這就來。”

    女人態度一改剛纔,熱情萬分,輕快轉身,像是生怕格里安逃跑了,眼中充滿愉悅。

    “您是……產婆?”

    怪不得剛纔覺得那聲音很耳熟。

    等等,產婆?!

    能做魔鬼改造的醫生是產婆?!

    “科隆真小啊。”

    格里安神色複雜打量飛奔而來的女人,再三確定,女人就是有過幾面之緣的、克勞迪婭的朋友——產婆。

    格里安口袋裏效果強勁的止痛劑就是產婆給他的。

    能止痛,麻痹區少,可謂是止痛劑中的精品。

    由於克勞迪婭從未介紹過產婆的名字,平時也都以“產婆”相稱,所以格里安一直認爲產婆從事生育相關的工作,或是真有奇葩的父母會給孩子取名爲產婆。

    總之他確實沒想過,產婆就是推薦信中的安託莎醫生。

    “哎呦,真是您啊,我還以爲看錯了人了。‘白蘭地’。”

    產婆拉開旁邊的折疊桌,抽出個板凳,邊擦灰邊招待道:

    “來來來,坐這兒坐這兒。您可算準備做魔鬼改造了,我上個月還跟克勞迪婭說呢,您要是來做的話,我不收手術費。夠意思吧!克勞迪婭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看她喜上眉梢的樣子,再結合胖大嬸的反應,格里安懷疑這二人根本不清楚牆花的事。

    “克勞迪婭可能死了。”格里安說。

    “那可太好了!她的屍體在哪?快告訴我!我要狠狠地羞辱她的屍體,親吻她,舔舐她,用我鋒利的手術刀割開——”

    “我認真的。她可能真的死了。”

    格里安知道產婆在開玩笑。

    三個人一同喝酒時,產婆就經常當着克勞迪婭的面發神經,一會兒狂叫,一會兒狂笑,過一會兒又研究起克勞迪婭的身體結構。還說要是自己死了,希望克勞迪婭能把自己的屍體賣到醫學院,不讓科隆警察廳從中賺油水。

    “認真的?”產婆收起笑容。

    “嗯。”

    “她怎麼了?”

    “牆花被夷爲平地了,很多人都死了,被掩埋,被屠殺。”

    “誰幹的?”

    產婆黑着臉,咬緊牙關,發出咯咯的聲響。像是等格里安給出答案,她就會衝出去爲克勞迪婭與牆花酒館復仇。

    “科隆大教堂特別行動部門。”

    格里安晃動右肩,帶動空心的右衣袖前後擺動,大大方方展示殘缺的身體。

    “我的右臂也是‘二十三’弄沒的。話說都過去了三天,您居然不知道嗎?不光牆花,那邊很多樓都被炸沒了。”

    “我都半個月沒從這出去了,上一次見到人,還是七八天前,有人找我做魔鬼改造。所以您的意思是,‘二十三’那幫瘋子炸了牆花,不對,那一排樓都被炸了,然後克勞迪婭死了對嗎?”

    格里安拿出煙盒,意識到這兒是密閉空間,放棄了抽菸的念頭。

    “其實我也不知道她是生是死,只是我覺得她死了。”

    產婆沒再說話,扔給格里安一塊嚼煙,神色凝重,軀幹微微後傾,手指敲擊着桌面,像是在琢磨這件事,又像是在思考怎麼給克勞迪婭復仇。

    “算了,先不提這個了。”

    產婆把手搭在扶手上,語氣認真且誠懇。

    “咱們說說魔鬼改造吧。這才是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