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爲他下的雨

類別:玄幻奇幻 作者:夜鷹三零七字數:5250更新時間:24/06/27 03:28:17
    最後的轟鳴下,地裂成兩半,那縫隙延伸至無窮無盡的黑暗中。

    一塊巨石砸在距離格里安不遠處的地方,擋住了回去的路。

    哪怕他現在還有機會逃跑,唯一的通路也被堵死了。

    狹長甬道中不斷掉落碎石,牆壁開裂,崩塌,猶如末日降臨般,數以萬計的石塊砸落,連帶着牆體上的黏血一併墜落。

    其中還有兩個人影。

    呼嘯聲刺耳,格里安被巨大重力牽引着,身軀與石塊融爲一體,在黑暗中迅速下降。空氣驟然變冷,剝奪體溫,周身皮膚緊繃,迅速生出冷汗。

    隱約地,他瞧見一雙興奮與悲傷交織的眼睛,如迷霧中的幽幽鬼火勾住自己。

    有液體滴落在額頭上,順着皮膚劃過頭皮,癢癢的,涼涼的。不知是“舞男”的淚水,還是原本就在牆壁上新流出的血液。

    格里安抓住近在咫尺的“舞男”,砰的一下,擊出風馳電掣的一拳。

    下墜的高度並不高,甚至還沒等給出第二拳,格里安只覺噗通一聲,無數液體灌入了鼻腔與耳道。

    轟——轟——

    這一瞬間,他終於知道這空曠、孤獨的悲鳴是什麼了。

    不是魔鬼。

    是無數廢棄鋼鐵的喊叫。

    科隆下城區的地勢很低,市區的雨水全部都會順着下水管道彙集於此。這兒的下水管道建造得寬敞,寬敞到可以跑馬車,因此經常有人把工業廢品扔進下水管道,堆積成山。

    一旦下起暴雨,湍流踢起陳年廢鐵,各種叮呤咣啷的聲響混雜在一起,聽上去確實如同魔鬼的叫喊。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格里安瞧見了血液,瞧見了黃金,遇到了“二十三”,下意識將低吼聲直接與魔鬼相連,絲毫沒考慮過在牆花的地下,不僅有寬敞的大廳,還會有全西方、甚至全世界最先進的下水道。

    如此明顯的城市化聲音,我怎麼能聽不出來呢?

    媽的,今天真是倒黴且丟臉的一天。

    已記不清在心裏說過了多少次,但格里安還是情不自禁再度痛罵。

    他撲騰着手臂,想浮出水面,呼吸新鮮空氣。

    可重力與激流的雙重作用下,他朝水底墜去,無論如何努力,都做不到向上游去。他四肢瘋狂揮舞,試圖抓住能救命的東西,可周圍只有冰冷渾濁的水,鋒利割人的廢鐵。每次掙扎,都讓水淹沒得更深。

    窒息籠罩而來。

    跳如鼓點般急促,似乎隨時都會停止。

    肺部像被火焰灼燒,迫切地需要氧氣。

    黃金,對,把身上的黃金扔了。

    水不斷地涌入口鼻,帶來死亡的威脅。他感到自己正在被無盡的黑暗吞噬。

    儘管有意識扔掉金條,但他的意識開始模糊,眼前的世界變得黑暗而沉重,無論怎麼努力,都無法打開鈕釦,扔掉金條。

    時間變得無比漫長,彷彿停滯。

    春雨帶來生機,冬雨帶來死亡。

    他的掙扎變得無力而絕望,直到最後一刻,他仍在努力地揮動手臂,希望能在黑暗中找到一線生機。

    此刻,他多希望自己是被魔鬼殺了。

    在下水道被淹死,太諷刺了。

    勇猛的賞金獵人格里安·佐默,無敵的國際刑警佐默,最後居然會死於下水道的污水之中。

    嘩啦——

    又是一段失重的墜落感,他像個沒剎住閘的馬車般從水中飛出,或者說,被水甩了出去。

    空氣爭先搶後涌入他的軀體,他活過來了。

    睜開眼,他頭一次瞧見會陡然出現高低差的下水道,流水活像是山林間的瀑布般傾瀉而下。

    頭一轉,是狼狽不堪的“舞男”。

    有了落水的準備,哪怕身上攜帶了十根金條,格里安幾下就從下降轉爲上浮,浮出水面,邊順着水流的方向遊動,邊尋找可供抓住的梯子。

    “雅各布·巴斯恩!你別想跑!”

    “舞男”的身影突然出現在身側,拉住格里安的衣服,直往水下按。他已經失去了理智,什麼生命,什麼活出自我,他覺得自己的異能被一個普通人破解後,世界坍塌了。

    “咱們今天得一起死在這!”

    “Fick dich ins Knie!”

    格里安一改常態,罕見地說起粗俗髒話。他的腿在水中交叉,狠狠踹向“舞男”胸口。

    但“舞男”越戰越勇,一邊遊一邊向格里安撲來。

    見到這一幕,格里安的憤怒猛地上漲,毫不猶豫向“舞男”揮拳砸去。

    一拳、兩拳、三拳——

    “舞男”哪接受過這這種暴擊,隨着第九拳落下,他慘叫一聲,再也沒了繼續糾纏的力氣,身體慢慢地沉入水中,像一隻腐爛的人魚。

    “媽的……呸!”

    看着舞男的身子漸漸消失在水中,格里安心中的憋悶和憤怒也隨之散去,他重重喘息,準備回到岸上。

    前面就是一個爬梯,他抓住爬梯,站在上面稍作休息。

    “瘋了,‘二十三’難道都是瘋子嗎?”

    說完,他嘴角緊抿,雙手握成拳,用力捶打着胸膛,彷彿在發泄憤怒和不滿。水珠沿着他的臉頰滑落,汗水般流過喉結,途徑裸露的皮膚,最後不知所蹤。

    現在的他,有種野性與脆弱一同出現的美感。

    “開井蓋,離開這。”

    格里安仰頭準備向上爬,可仔細一看,這爬梯的頂端並沒有井蓋。

    “天殺的……”

    井蓋在對面爬梯的正上方。

    “我要是能活着出去,絕對要寫本《格里安·佐默歷險記》。”

    起初,他想等待水位降下去再行動,可左等右等,他發現水位不僅在迅速增長,流速還越來越快。

    他不敢保證水位不會衝破臨界值,將整個下水管道淹沒。

    到那時,他將還無生還的可能性。

    權衡了利弊,他深呼吸平穩心率,看向奔涌向前的雨水。

    水比他印象中的清澈,泥土味很重,他伸出腿,開始試探着下水。

    水裏很涼,他咬着牙,深吸幾口氣,一頭扎進去,四肢僵硬,遊了幾米,才逐漸舒緩開來。

    頂着浪潮,繼續向前遊,上下起伏,耳畔的聲音愈發嘈雜,水聲轟鳴。

    他憋一口氣,向那散落下兩束光線的井蓋游去。

    直至抵達滑膩的邊緣,才又轉身浮起,雙手扶在爬梯上。

    “呼……成功了……”

    他自己都不知道身上哪來的這麼多力氣,一次次感到精疲力盡,卻又一次次奮起,好似自己就是那傳說中的永動機。

    可能是求生的本能,可能是之前的那幾杯茴香酒仿苦艾酒終於起了效果。

    一步一步爬到最頂端,他開始嘗試打開井蓋。

    此刻,水位已經沒過他的腰,再不快點打開井蓋,尋求一條生路,恐怕他撐不過太久。

    哐哐哐——

    可即便他用力敲打井蓋,井蓋紋絲不動,沒有絲毫開啓的跡象。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就在他爲了如何從裏面開啓井蓋而苦惱之時,右臂驟然間疼痛萬分。

    拉開衣服,一片青紫色正在從右肩頭向下蔓延,速度極快,就像屠城的軍隊。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難道即便“舞男”死了,我還沒脫離“舞男”的權限嗎?

    還是說,正是因爲他死了,在那之前沒能脫離他權限的右臂會變成這樣!?

    突發情況愈發緊湊,格里安甚至還沒能完全做出對右臂應該如何處置的決定,剎那間,整個右臂從肩膀處斷裂開來,骨骼脫離,皮肉腐化糜爛。

    痛。

    太痛了。

    痛到他差點鬆開了抓住爬梯的左手。

    止痛劑,對,我還有最後一針止痛劑。

    果然那時候沒用掉是對的!

    格里安把右肩卡在樓梯縫隙中,確保身體在拿止痛劑時不會被水流沖走。

    一針下去,他感覺沒有那麼疼了,但整個右邊麻酥酥的。

    他趕緊繼續想辦法敲擊開井蓋。

    轟——

    一股大浪襲擊而來,水流猛漲,淹過脖頸,那份冰冷與溼潤幾乎讓人窒息。

    他只能仰着頭,不斷嘗試各種開啓井蓋的方法。

    時間在這一刻變得無比迅捷,明明才試驗了兩個方法,水卻已漫過耳垂直逼鼻腔。

    水流的壓迫下,每一次呼吸都需要更大的力氣,每一次吞嚥都帶來無盡的痛苦。如同巨大的石頭壓在胸口,讓人無法喘息。

    在這一刻,生命的力量變得微弱,掙扎變得徒勞。水無情地涌入,即將淹沒最後的呼吸。

    那份無助和恐懼,如同黑夜中的風暴,席捲而來,讓人無處可逃。

    砰——

    井蓋開了。

    水柱噴泉般推着格里安衝上天空。

    他看見矇矇亮的天,看見那脫離身體飛翔右臂。

    右臂飛得比他高,比他遠,在他眼底由近及遠,由小致大。

    一道黑影閃過,潛伏已久的大鳥雙腳精準握住右臂,帶着它真正飛翔起來,再也不見蹤影。

    這個季節,這個地方爲什麼會有大鳥呢?

    格里安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還活着。

    然後,他落地了。

    後背先着地。

    毒猛的水把他從躺着衝成蜷着,當街沖洗他骯髒的軀體,然後,大醉般東倒西歪。

    他躺在一大攤污水旁,路面陷進去一段,積下了昨夜的雨水。

    熟悉的下城區在此時變得陌生。

    樹木的枝丫好似魔鬼的臂膀,窗子黢黑緊閉,不知藏着什麼居心叵測的人臉。

    格里安眼睛睜得老大,望着開始放晴的天空。

    天空的蔚藍彷彿倒映在這雙碧綠的眼睛裏。他張着嘴,嘴脣四周的絨毛隨着呼吸顫抖,口中承接到許多不知道是什麼的液體。

    啊……

    我還活着……

    活着。

    對,我還活着。

    格里安很想就此睡去,但他不能。

    他得立刻趕回牆花。

    強撐着起身,周圍的景色很熟悉,尤其眼前的旅店。

    高強度的逃亡與麻醉劑麻痹了他的思維,他看了許久,才意識到這是前天夜裏離開的旅店,然後去獵殺馬車伕,去捕獲那“食心狂魔”。

    他走進店內,旅店的老闆正看着他。

    他想笑,卻只能扯出個怪異的、扭曲的、可怖的笑。

    “這個……”

    哆哆嗦嗦打開槍袋,他從中拿出一張泡了水的、價值100馬克的鈔票。

    “這是,昨天的房費,還有……報紙錢,嗯……自行車。”

    沒等老闆做出任何反應——可能是被格里安的模樣嚇壞了——他推走了正門口的自行車,一躍而上,用着最後的精神往牆花騎去。

    雨已經停了,但牆花在上坡處,他騎得吃力。

    吭哧吭哧騎了好一段上坡路,他終於摔到了,上坡處的一塊很渺小的石塊擊倒了自行車。

    那年邁的自行車支離破碎,軸承、踏板、車筐、輪子歡呼着向下滾去,叮噹叮噹的聲音像是在慶祝脫離名爲“自行車”的束縛,重新做回了自己。

    消失的無隱無蹤。

    就像格里安的右臂。

    沒了自行車不要緊,他還有雙腿。

    還有雙腿能奔跑。

    他現在只想回到牆花,回到他來到異世界後第一次感受到安心的地方。

    在水底幾乎死亡的時刻他才發現,其實他根本不在意克勞迪婭到底做了什麼。

    至少現在是不在意的,他只想看着她安全活下去,活着就好。

    他跑啊跑啊,向着東方,奔跑在清晨的薄霧稀光中,在那上坡路不停歇地奔跑。

    天空中的烏雲已退去,魚肚白如水墨畫般暈染在天邊,出生的朝陽緩緩升起。

    上坡的盡頭沐浴在陽光下朝他招手,他跑的更快了。

    太陽露出全貌,在殘垣斷壁的上空升起來。

    這會兒,一切都清晰可見。

    再也無法用黑夜作狡辯。

    “牆……”

    整條街道,無論是牆花酒館,還是周圍全是娼妓的巷子,都化爲烏有,變爲廢墟。

    作爲一個賞金獵人,一個國際刑警,他見過太多殘垣斷壁,太多被轟擊到連骨架都不剩的房屋了。

    但是當他瞪着這一堆灰白的瓦礫,紅棕的磚石,卻竟像生平第一次看到般,雙腿顫抖起來。

    “哈哈哈哈……”

    一路跑來,他甚至找不到牆花的舊址。

    很少一部分的牆基佇立着,站在廢墟中,指向蔚藍的天,火紅的太陽,中間吊着的橫樑七扭八歪,活像是並排建造了許多日晷。

    從前,這邊是一排排漂亮的、頗有設計感的排樓。

    牆面被刷上了五彩的塗料,窗戶都雕刻着精緻的木頭裝飾,像一羣文藝兵停在這。

    可它們已經不再在了。

    房子已經像木柴似的燒光了。

    格里安跪在地上,徒手在廢墟中挖起人來。

    或者說,挖着屍體。

    一個上身全部爛成泥的人漏了出來,他的下面還有一個人,兩個人都給橫樑與石板壓扁了,渾身都是扁的,面部模糊不清,鼻樑戳進顱腔,眼球失蹤,根本分不出身份。

    忽然,他覺得腳下有什麼東西,軟軟的。

    擡起一看,是他那代號爲“巨臀”的同行的屁股。

    “巨臀”的花褲衩還是那麼顯眼,活像是本就生長在廢墟中的鮮花綠草。

    “如果你是那其中兩位的話……”

    格里安努力像曾經那樣講起黑色笑話。

    “那你渾身也都會被壓扁,再也沒有人能嘲笑你肥碩的屁股了……哈……”

    其實到這,他已經明白,不會有人生還。

    一個都不會有。

    但他還是機械地挖掘着,不知疲憊地,用他那指甲都脫落的左手刨着廢墟。

    就好像這樣做,能從中挖掘出傳說中的寶藏。

    “那是……”

    一抹紅色的光芒隱藏在黑黢黢的縫隙中。

    他踉蹌着上前,跪在地上,單手掀開石塊,將散發紅光的東西暴露在陽光下。

    格里安知道那是什麼。

    是一個用於保護東西的能量罩。

    保護他落地的也是這個能量罩。

    微風吹過,輕易擊碎已不再穩定的能量罩,露出克勞迪婭想要保護的東西。

    一朵玫瑰。

    是那朵格里安順手從愛河香水店拿的玫瑰。

    單隻的玫瑰躺在那,上面的露水,晶瑩剔透,倒映出格里安失魂落魄的、蒼老的臉、

    以前看書,又或是看影視劇時,每當主角遭遇了人生重大挫折時,天總是陰沉的,充滿蕭條之意的,就連鳥都會停止築巢,哀鳴着,對着無盡的陰雨。

    但現在,天大晴,鳥兒的歌聲婉轉動聽,陽光穿過樹枝與上面爲數不多的葉子,灑下斑斑點點的光芒。

    “啊……”

    身後有女人的驚呼。

    格里安轉過身,卻在擡頭看到那刺眼奪目的陽光時,眼前一黑,朝側面翻倒。

    克勞迪婭,是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