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虛浮

類別:女生頻道 作者:須彌普普字數:4077更新時間:24/06/27 03:25:47
    趙明枝此處向前,陳家祖孫那一處聽得動靜,俱都面色慘白。

    尤其陳芷蕙,其人上下牙關直打架,忍不住去抓一旁祖母胳膊。

    陳老夫人一把拽着孫女躲向後院。

    趙明枝進得前堂,本還要回頭囑咐一句,等見了二人行狀,便不必再做囉嗦,因彼處早無門簾,一個反手將前堂通往後院小門掩了,把後頭情況擋住。

    她擡眼一看,堂中前門大開,早不見李訓,忙在地面尋了一圈,本來撿了不知哪個劫匪落的長刀,只掂量一下,便覺自己實在是拿不穩,趕緊又換了杆長槍,才匆匆出得大門。

    外頭已然西北風大作,細碎雪粒子也又多又密起來。

    李訓站在來路當中,看她出來,解釋道:“無事,是鏢局的人到了。”

    說完,指了指她手中長槍:“重得很,先扔了罷。”

    趙明枝當即把那槍往邊上磚牆一靠,再轉頭去看,果然不遠處一隊人馬轉眼就到面前,當頭那個,竟然是明奉。

    對方下了馬,快步跑到李訓面前行禮,叫一聲“李二當家”。

    等轉頭見得趙明枝站在門邊,忙又招呼道:“趙姑娘無事吧?”

    一行人打過招呼,到得門內,李訓便問後方情況。

    那明奉先交代了一番李氏鏢局鏢師去向,只說正協助緝拿匪徒。

    又道:“我看其餘流匪都捉住了,只是均州城中那些個兵卒實在不怎麼中用,跑得既慢,也不曉得圍陣,那羣賊匪死到臨頭,也不惜命了,到底跑了幾個。”

    又道:“那寨子喚作文家寨,本是鄧州的,今次是看上了一戶人家,姓陳,本是京城人士,聽聞家資鉅富,還沾了皇親,欲要去往鳳翔投親,便買通了他家護衛,一路尾隨過來。”

    “按着原來計劃,是要在鄧州埋伏了做劫鏢,因突然收到狄賊南下消息,便不敢冒頭,老老實實在山中躲了幾日,後來見得沒有狄兵影子,人卻走了,便由那當頭的文寨主帶了幾十號賊廝來做流匪。”

    “前一陣子風雪不斷,陳家人在途中縣鎮休整了許久,正好騰出空來,叫那文家寨上下偷偷躲在均州城中,把前方各處道路都踩熟了點,走到前頭去劫了個正着。”

    “本想着劫了就走,誰知遇得姓傅的那事……趙押司同那文家寨中暗中通遞消息數年了,不曉得其中究竟有多少勾結,今次得了趙家人分派,文家寨見得李二當家的同趙姑娘一樣行路,便想着一事不分兩頭做,先奪了陳家的財,再來做兩回劫殺……”

    “誰料到撞到李二當家手上,卻是碰了鐵板。”

    “方纔跑脫的就是那個文寨主,另有兩個他身邊人。”

    明奉說完,復又勸道:“李二當家的同趙姑娘若要趕路,還是再多帶幾個兄弟爲好,只怕那姓文的狗急跳牆,腦子進水,要做遷怒。”

    李訓皺眉道:“一路尾隨,這也能給人跑掉?”

    明奉道:“我們畢竟不是公服在身,也不好跟得太近,看那幾個衙門追兵,個個手腳粗得很,賊廝又狡猾,兔子一樣,其實半路就打草驚蛇了,賊子見勢不妙,便裝作做馬有失蹄,尋個林子跌了進去。”

    “等到上頭繞路追下去一看,那坡下早沒了人——已然跑遠了。”

    李訓聞言,卻沒有再追問什麼,只道:“你一路辛苦,此處另還有些瑣碎事,你看着安排人來收拾妥當。”

    說着引他去看了那羣早被綁縛的賊人,又指了角落屍首,復還把陳家老夫人同陳芷蕙事情說了。

    明奉一口就答應下來,道:“一會聽那老夫人怎麼說,若她同意,我便點幾個兄弟,送到前頭李氏鏢局裏頭。”

    趙明枝在一旁聽着,不免難受。

    陳家這樣資財,已然當得起一聲豪富,可在這亂世當中,依舊如同飄萍柳絮一般全不能自主。

    那那些平頭百姓,乃至於流民,又能如何?

    難道文家寨,並其餘許多趙錢孫李家寨中,全數只劫富戶?

    自然不可能。

    如此匪患其實不同於北面大敵,但凡當地官府並駐守軍隊肯做事,並非不能解決。

    偏偏朝廷鞭長莫及,而各地自有打算,處處推諉懈怠。

    她頓時想起了先前李訓同自己論盜匪,心中一嘆,只恨不能早日到得京兆府,不管那大石是砸地,還是沖天,究竟得有個結果。

    不過片刻功夫,李訓便同明奉將各項事情交接完畢,轉頭過來問道:“你那行李在何處?可還有什麼要收拾?此刻便要走了。”

    趙明枝應聲起立,把那門一開。

    還未來得及走幾步,她便見得陳老夫人並陳芷蕙二人站在門後,想來是聽得沒有什麼大動靜,便想來探個究竟,正扶牆傾聽。

    她愣了一下,卻也覺得省了力氣,道:“指着後頭明奉道:“此爲是爲均州城中明鏢頭,此人仗義豪爽,十分可信,陳老夫人若要北行,也可請僱他這一隊人馬。”

    又問道:“不知他方纔所說,老夫人可有聽聞。”

    陳老夫人苦笑一聲,道:“多謝趙姑娘引薦,方纔言語,我已盡知了。”

    趙明枝又看那陳芷蕙,問道:“我方纔所問,陳姑娘如何作答?”

    陳芷蕙卻是下意識後退半步,躲到其祖母身後。

    趙明枝見得此景,不免暗暗嘆息。

    今日之事,對陳家,尤其是對陳芷蕙,簡直是滅頂之災。

    她此刻正行在半道,還能躲於祖母身後,想來性格單純,猶不知自己將來會面對什麼。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忍不住道:“我多一句嘴,等回得家中,老夫人還是提氣整肅一番上下風氣罷,否則今日之事,怕只是個開頭而已,哪怕做了遮掩,也只是顧頭不顧尾而已。”

    陳老夫人聽得這話,扶着牆,勉強問道:“我雖有一二猜測,但眼下人老體邁,又經逢此事,腦子實在清醒不得,還請趙姑娘明示罷。”

    趙明枝看着眼前一老一少,道:“文家寨在鄧州,老夫人府上在京城,如何能輕易買通你家中護衛?還提早做那許多準備?從來只聽得‘見財起意’,既未見財,如何起意?”

    這樣說法,實在疑點重重。

    與其說是賊匪劫道,更大可能,不如說是家有內鬼。

    那內鬼究竟圖的什麼猶未可知,但看如此手筆,絕非簡單劫一回道便能滿足的,陳老夫人本來的那些指望,並庇護孫女的希冀,多半要全數落空了。

    亂世之中,太上皇厄於夏州,其餘皇室宗親一般遭難,全無應對之力,尋常百姓自不必說,至於趙明枝本人,自蔡州出發時便做好了準備,如若半途遇得那賊匪,一旦不能逃脫,也只一死而已。

    她雖然對陳芷蕙並陳老夫人多生同情,也知會起此禍,雖有劫匪可恨可惡,當地官府無有作爲緣故,歸根到底卻還是夏州那位不幹人事,也是眼下的蔡州朝廷無力控制局勢,甚至於雖然弟弟只有八歲,可作爲天子,一般能扣個鍋到他頭上。

    而自己身爲皇親,若有餘力,遇得人有危難,其實搭一把手也不算什麼,只她眼下自保都要藉助旁人之力,更有要事在身,自然不可能爲其止步。

    救得人命,再提醒一句,已是盡力了。

    眼見陳老夫人面色變得更爲難看,趙明枝也不再廢話,正要上前去提自己行李,卻聽得後頭一人腳步聲,轉頭一看,原是李訓。

    他停在趙明枝身後,隔了幾步站定,問道:“老夫人可還有書信要送?”

    趙老夫人面色灰敗,張口半日,仍是道:“這位壯士,當真不能一同相送麼?”

    李訓搖頭道:“我身有要事,況且我也不過尋常鏢師而已,今日來的俱都是出生入死兄弟,老夫人若能信得過我,便也當要信得過他們才是。”

    又道:“如若不願,也不勉強,方纔已然遣人報官,最多再過幾個時辰,便有官府到來,屆時……”

    趙老夫人立即搖頭,急忙道:“不必再等官府,我稍後再來同幾位鏢師做個商議!”

    她遲疑一下,卻是道:“至於託送信件,還是不再麻煩了,今日全靠二位出手才救得我們祖孫性命,只不曉得恩公姓甚名誰,兩位家在何處,將來才好叫我做個答謝。”

    李訓搖頭道:“老夫人保重,至於其餘事,不必多做掛念。”

    說着,卻是去得後院,自取了趙明枝行李,招呼她走了。

    二人本已有明奉分出的一隊鏢師護送,往前行了一盞茶功夫,卻又見得一行人迎面而來,走近一看,原來是李氏鏢局在前方來接的。

    雙方碰了面,一起去得前方駐地下榻,晚間接風席間說起方纔事,果然衆人在半路撞上埋伏劫匪,只是李氏鏢局本就在當地謀生多年,人事皆熟,不多時便招呼了同伴過來,繞了小路前後包抄,早已把人一網打盡,送去官府了。

    至於前情後事,還要等謝珉審問完畢,才好知曉並做判罪。

    而那走了的文寨主並其手下,除卻官府,另也有安排自家鏢師去追訪。

    趙明枝雖然疲倦,這一夜卻是睡得輾轉反側。

    今日事情太多,發生得又都突然得很,尤其見得陳家事,叫她忍不住多想,只不好在李訓面前,更不好在那許多外人面前露出而已。

    翌日一早,兩人趁着風雪暫歇,天色未亮就已出發,把兩程當做一程跑,又有李氏鏢局妥帖接引,路上再無遇得半點意外。

    如此晝行夜歇,又兩日後,終於踏入京兆府地界。

    這一回甚至不用兵卒設卡,趙明枝便察覺出變化來。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錯覺,同樣是田畝,只多跑了盞茶路程,後頭的就打點得更精細,連分界也更規整,至於房舍,京兆府的連磚瓦都大塊些,看着結實些,格局也更方正。

    等到見得集市,又見當中街巷道路,更是區別明顯。

    她經行了京兆府許多縣鎮,全數都無半點戰事模樣,個個商貿繁盛,百姓一派祥和,偶爾在不同街上見得幾個流民打聽哪裏有活計可以做,被問者也主動熱情得很,左右還常有插着嘴指點,甚至爲哪一處地方的活計更合適爭辯起來的。

    遇得一個兩個,還能說是恰巧此人心地好。

    遇得十個二十個,三十個五十個,便只能說此地風氣好。

    有一句話,喚作倉廩足而知禮儀,衣食足而知榮辱。

    一個人餓着肚子,上無片瓦之樑,下無立錐之地時,求一口飯保住自己性命便是最要緊事,又怎可能、怎能苛求他始終對陌生人保持善意?

    京兆府中如此風氣,又側面佐證了當地百姓富庶。

    京兆府百姓,自然也是大晉百姓。

    一路看得太多苦痛,眼下見得終於有一片地方百姓得已安居樂業,雖然知道同自己、同弟弟毫無關系,趙明枝的心中還是輕鬆許多,甚至趕路時聽得那馬蹄聲,都更爲悅耳起來。

    這一日正午,兩人趕路許久,眼見到得飯時,卻仍在兩縣官道當中,李訓便不再前行,尋了個道旁茶鋪便停下來稍作歇息。

    那鋪子裏面坐得滿滿當當的,倒是外頭才走了幾個小販,剩出一張空桌。

    兩人便在此處坐定,等鋪主上了茶,李訓點了幾樣,等上菜的功夫,忽然問道:“今日有胃口吃飯了罷?”

    趙明枝一怔,訝然擡頭。

    李訓道:“前幾日趕路時那樣垂頭,話也勉強自己說,還要強作無事的,也不曉得是個什麼事,叫我心中有些擔憂。”

    又道:“是見得陳家那一對祖孫可憐,脣亡齒寒麼?”

    趙明枝搖頭道:“不是脣亡齒寒,只是……”

    她躊躇一下,到底還是坦然道:“這樣世道,多少人求個活命也難得,陳家人雖然可憐,卻有無數更可憐的,這話聽起來虛浮得很,只我當真在想,若自己能做點什麼,叫那些想活命人能得活命……”

    說到此處,心中也自生出歉意,道:“我原以爲自家遮掩得好,不至於露在臉上,卻不曉得……如此顏面,叫二哥看得堵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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