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九十一章 因色識人

類別:都市言情 作者:鑲黃旗字數:5660更新時間:24/06/27 03:13:13
    1985年11月10日,日曜日。

    寧衛民在這個週末如約抽出一個上午的時間,來幫香川美代子的忙。

    美代子也很懂事,爲寧衛民出行方便就近考慮,她乾脆就把距離惠文堂書店不遠,正好位於西麻布的一處的高級公寓拜託給了寧衛民。

    因此雖然與客戶相約見面的時間是上午十點鐘,可當天九點四十五分,寧衛民就已經按照日本人的習慣,提前來到了公寓大樓的門口守候着。

    可惜事情的進展還是稍稍有點不順,他一直等待到了十點整,也沒見房主的出現。

    這對於極其守時的日本人來說,無疑是一種非常反常的情況。

    又等了五分鐘,寧衛民不由得心頭焦躁起來,擔心會不會是顧客早到了,已經上樓去了。

    要真是這樣的話,那他在樓下這麼傻等可就成傻波依了。

    弄不好還會讓客戶生氣,失去耐心,最後反而有負香川美代子的所託。

    這當然是他不能接受的,於是他考慮再三,還是朝着公寓大門口走去。

    那裏站着一個高大的保安,身穿黑底白邊的呢子大衣制服。

    看神情體態完全是一派世界在我眼皮子底下的姿態,似乎一點也不好打交道。

    結果恰恰就在寧衛民要一步邁入公寓範疇的這個時候,他的心裏正盤算着怎樣措辭,才能說服保安通融,把自己放進去的時候。

    一輛加長版的黑色汽車鳴着汽笛從他身邊搶過,以一副捨我其誰,更爲霸氣的姿態停靠在了公寓大門的門口。

    而原本昂首挺胸站在高臺階上的大門保安卻立刻顛顛的跑下來,點頭哈腰替加長汽車拉車門。

    也是這個時候,碰巧公寓大樓裏面又有人推門出來。

    那不用說,於是原本要費口舌還未必能辦成的事兒一下子就迎刃而解了。

    像這樣的大好時機對於任何一個國人都是可以輕鬆把握住的。

    上輩子的寧衛民,他就是沒幹過外賣小哥,難道他還沒見過外賣小哥是怎麼幹活的嗎?

    說實話,國人的腦子和日本人最大的區別就在這兒了。

    日本人花崗岩一樣的腦袋,只知道照本宣科,一步步的按規矩來。

    國人不是,只要能達到目的,完全可是適當放棄原則,或者改變規矩。

    於是壓根就沒跟那門口的保安搭顧,寧衛民蹭蹭幾步上了臺階,快步迎上了從裏面推開的大門。

    等到裏面的客人步下臺階後,他拉着大門一個輕巧的閃身。

    就輕而易舉混進了這個自稱酒店式管理,門禁條件森嚴,每月光管理費就要繳納兩萬円的公寓大樓。

    而這個時候,那門口樓梯下的保安還在點頭哈腰去辦加長版豪車的客人抱東西呢。

    這足以證明日本高級公寓的防範也就那麼回事,保安就是一塊廢物點心,業務水平還不如咱們傳達室大爺。

    也就難怪當初日本人讓李向陽就這麼輕而易舉混進去了……

    坐電梯來到了1103房間門口,寧衛民又自我上下審視了一番才去按響門鈴,可惜還是無人應答。

    那麼顯而易見,肯定是房主嚴重遲到了。

    要是按照日本人的時間概念來換算,這都不是晚了十分鐘,而是差不多有半個小時了。

    對此,寧衛民不無沮喪感,他已經許久沒感受到這種低人一等的滋味了。

    現在忽然發現,身居於下層的人,就連自己時間也是無法把控的,只能被別人牽着鼻子走。

    這也就是爲什麼天梯難爬啊,越是位於底層越是難以往上前行。

    因爲連最寶貴的資源,底層者所擁有的時間都能被上位着輕易浪費掉。

    不但必須無條件的配合人家,由着人家糟蹋,而且人家還無需抱歉。

    多少帶着點憶苦思甜的惆悵,寧衛民在單元門前無聊的踱步,打了幾個響指,哼哼了一會兒《大刀進行曲》,然後又掏出自己哪只半舊的佳能F-1相機,對着樓道窗外的街景一通亂瞄。

    直至他站在窗口,把街頭偷扔菸頭的大叔,打翻了飯盒的外賣小哥,和在冬天裏穿裙子的日本姑娘,牽着狗溜街的老婆婆都瞄了一個遍,房主照樣還是沒有到。

    這個時候,因爲無所事事,寧衛民已經多少有點心生怨氣了。

    本來還有心想去大樓頂層的游泳池去看一看,可想了想,萬一就這個時候房主突然來了可怎麼好?

    得,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還是繼續等好了。

    反正衝的是香川美代子的面子,只要能還上這份人情就好。

    大不了等到中午,房主沒來的話,就打電話去跟香川美代子覆命,也蠻可以交代過去了。

    好在他隨身還帶着幾本香川凜子借閱過後要歸還給書店的日文。

    於是既然無事可做,他便乾脆就着從樓道窗戶投入的太陽光,拿出一本書翻閱起來,藉此打發時間。

    可沒想到,看着看着吧,他還真看進去了。

    日語水平熟稔卻不算上檔次的寧衛民,通過學習日本社會階層的高雅談吐,倒也小有收穫。

    直至不知又過了十幾分鍾還是二十幾分鍾,就在他翻看《金閣寺》,被其中的一句“儘管沒有風,可我覺得池中的月亮都粉碎了”引起遐思的時候。

    一陣清脆的高跟鞋聲音忽然從電梯的方向飄了過來,才中斷了他的思想和書籍的聯繫。

    “是房主終於來了嗎?不,不會的。美代子提供的信息,聯繫好的應該是個叫渡部滿的男人才是啊。除非是渡部先生的祕書……”

    隨着這個踢踏作響的聲音慢慢逼近,不停的叩擊耳膜,寧衛民停止了看書,暗自思忖着。

    不過,也正因爲這種可能性不大,他清楚自己這個念頭不過是胡亂揣測,更大的可能性是住在別的單元的住戶。

    所以實際上他並沒有擡頭,僅僅是拿着書頁愣了一愣,便仍然低頭看書。

    當他又繼續翻閱到某一行的文字,看到書中如此寫道,“對於我來說,美必須是這樣的東西。它從人生中遮隔我,又從人生中保護我……”這一句更有韻味的話語時。

    那高跟鞋的聲音驟然停止,反覆恰恰在他的心臟旁邊戛然而止。

    驀然間,一絲從未聞到過的淡淡香味也飄進了他的鼻端。

    一絲說不出的微甜,一絲說不出的溫馨感,就像一陣和暖的微風把一種神奇花粉吹進了他的五臟六腑,讓他身體裏淤濁的氣體瞬間排空。

    與此同時,有一種神祕的力量讓他的身體驟然緊張,迫使他不得不警覺地擡起了頭,睜大了雙眼。

    他向自己的正面看去。

    窗口投下來的陽光裏,腳踩着他影子的,竟然是一個美麗明豔得令人窒息的存在。

    只看了一眼,他就情不自禁的有些惶然起來。

    竟然產生了那種如同久久被矇住雙眼,忽然間又被扯下黑布,眼前豁然開朗、驟現光明的那種感動。

    要知道他面前的女人不僅僅是五官漂亮,而且氣質出衆。

    無論是她的頭上包裹的白色絲巾,烈陽一樣的紅脣,冷酷的強反光墨鏡、米黃色的皮大衣,還是愛馬仕的黃色手袋,閃爍如星辰的鑽石手錶,又或是那一雙長長的筆直的美腿,和一雙白色的五寸高跟鞋……

    這一切的一切,統統都散發出華麗奪目卻又逼人後退的力量。

    就像她整個人是一個安然擺放在奢侈品店裏一件鎮店珠寶,透過展示櫃的防彈玻璃,透射出神祕且帶有誘惑的幽光。

    這個女人甚至能讓人不自覺的聯想起一些光鮮奢華的畫面。

    那些充斥在影視劇裏或者新聞報道裏,有關上流社會的畫面。

    比如紅地毯、歌劇院、雞尾酒會、遊艇派對、慈善晚宴、馬會、沙龍、俱樂部等等……

    就好像她是奢侈美的代名詞,天然和平庸與日常是完全隔絕的,身上甚至具備着能把一切光源吸引到身上,爲自己添光增彩的超能力。

    哪怕寧衛民是時尚圈裏工作的人,見過那麼多的青春貌美大白腿的模特,也情不自禁被這個女人深深吸引。

    “請問,你……是不是……”

    面前的女人忽然開口了。

    她的聲音也十分輕柔悅耳。

    然而傳入寧衛民的耳朵,卻並沒有讓他感受到一星半點,這一身名牌和貴重珠寶首飾所容易滋生的乖戾、挑釁、倨傲、趾高氣揚和頤指氣使。

    這更是一件讓人難以置信的事兒。

    難道日本女人天然就是這麼溫柔的嗎?

    不過寧衛民在驚歎之餘卻真的不知道,其實與此同時,投射在女人眼中的他,個人形象也一樣出色。

    他也一樣讓這個女人照樣在心裏翻騰起了情緒的驚濤,默默爲他身上所呈現的優秀而暗暗感嘆。

    是啊,在女人的視角裏,寧衛民一樣是那麼與衆不同。

    沐浴在透過窗戶射入的明亮陽光下,他依靠着窗戶心無旁騖翻閱書籍的樣子,與那些疲於奔命,只爲金錢茅廬的不動產經紀人根本聯繫不到一起去。

    在女人此時此刻的視角裏,寧衛民英俊得讓人臉燙,乾淨得讓人手癢,文雅得讓人心疼。

    樸素的風衣下,青灰色的修身西裝陪襯銀灰色領帶的個性裝束,更是讓他有別於大部分迷戀黑色西裝白襯衫的日本社畜。

    儘管從頭到腳都是極盡樸素,卻並不會顯得廉價,而且毫無挑剔的乾淨井然。

    這種清冽甘泉一樣的清潔感和溫潤感,洋溢在他周身的每一處細節。

    隨性飄揚的頭髮,堅硬的喉結,剃得淡淡發青的鬍子茬,高挑的身材,發皺略微磨損的風衣邊角,以及半舊的皮鞋。

    女人們一旦觀察到這些後,往往還會繼續發揮臆想,認爲他的皮膚、毛孔、指甲、牙齒……一切的一切都是那麼的乾淨,就如同一片潔白的雲。

    何況他還是那麼的年輕,透露出一種迷人的書卷氣。

    柔弱和硬朗,似乎完全矛盾的特徵彙集在他的身上,就像是一座絲毫沒有受到塵世污染的域外雪山。

    以至於這個女人上下打量他半天,都不敢確信他是受房地產中介差遣,來這裏拍照,爲顧客填寫資料的人。

    甚至就連那句詢問的下半句都有點不好意思問出來了,生怕唐突,誤會了他的身份。

    不過好就好在寧衛民的腦瓜是出類拔萃的,尤其最善聽話聽音。

    儘管女人沒說出想要打聽的具體內容,但以寧衛民的直覺已經有所感應,他馬上主動表明了身份。

    “您好,我受青葉不動產的派遣,在此等候1103的房屋主人渡部先生。您不會恰好就是爲了這件事來的吧?”

    “哎?”

    女人爲此大感意外,忍不住喃喃自語地說,“果然是不動產經紀人。太令人意外了。我還以爲是我搞錯了,渡部明明說是約見了一位小姐的……”

    “不好意思,和渡部先生約好的確實是香川美代子小姐。不過,正因爲等了許久,都沒見渡部先生到來,美代子小姐只好把我留下繼續等候渡部先生。自己先去處理其他的事務了。渡部先生果然有事情來不了嗎?不過,其實也沒太大關係的。作爲助手,我也是可以完成今天房屋登錄工作的。而且不會佔用您太多時間,太太,這點,還請您務必放心。”

    確認正是自己要接待的客戶,寧衛民立刻站直了身體,手也合上了三島由紀夫的名著。

    他耐心的予以解釋,儘量平靜的直視眼前這個美得不似凡人的女人,以免失禮。

    神色雖然稍顯侷促,但無論笑眯眯,還是不着急,他都做到了。

    甚至瞎話溜丟,說來就來,輕而易舉就把香川美代子沒有赴約的事實和責任都給抹平了。

    只不過,他在稱呼上還是出現了些許問題。

    否則這女人聽到最後,不會露出訝色來。

    “你……你叫我什麼?太太!”

    “啊?錯了嗎?那我該怎麼稱呼您?您……難道不是渡部先生的妻子?”

    寧衛民不解地問,他確實感到困惑和難以判斷。

    要知道,這個女人皮膚和身材,都保養得非常好,卻很難判斷出具體的年齡。

    儘管氣質成熟,是御姐中的王者,比香川凜子還要有品味,也很難令人相信她已經結婚。

    可話又說回來了,他事先就跟香川美代子打聽過,知道聯繫賣房的人叫渡部,是個三十多歲的男人。

    如果女人和渡部不是夫妻的話,又憑什麼出面爲這房子的交易做決定?

    難道這位是渡部的妹妹不成?

    結果沒想到,他忐忑的反問句,反而徹底把女人逗笑了。

    女人低頭樂了好一陣,才告訴他怎麼回事。

    “不不,事情不是這樣的。首先,我還沒有結婚呢。其次,這裏要出售的房子是我的,和渡部沒關係,他只是我的僱員。所以渡部是代替我去約你們來的。抱歉,有些事沒能提前說清楚,讓你誤會了。”

    “是這樣啊……”寧衛民恍然大悟,但搞明白這件事的同時,由此帶來的疑惑卻更多了。

    這麼一個年輕貌美的女人,如果沒結婚的話,怎麼能憑自己就買下這裏的公寓?

    而且還有渡部那樣的僱員,她的錢究竟是哪裏來的?

    看她的樣子,雖然全身上下都是國際名牌,卻並非珠光寶氣。

    皮大衣裏露出的是一件樣式簡約的黑色長裙,除了手錶和手袋,她身上就再找不到珠寶的痕跡。

    這樣低調奢華的做派,難道是哪家財閥的千金小姐不成?

    可這性子又太溫和、安靜了些,高門大戶的後裔會有這麼和氣,這麼好說話的嗎?

    “初次見面,我姓松本。那接下來的房屋登錄工作,就拜託你了。”

    “好的,松本小姐。我一定努力,儘快完成……”

    寧衛民無暇再細想下去。

    爲符合人設身份,在女人客氣的寒暄後,他也學着日本人的樣子,認真的鞠了一躬還禮。

    卻不料這一下女人又笑了,笑得俏皮且開懷。

    “所以,你是真的不認識我,對嗎?原來你不是日本人呀,我又該怎麼稱呼你呢?”

    哎?這話又是從何談起呢?

    難道但凡日本人就該都認識你嗎?

    你到底是首相的女兒還是總理的閨女啊?

    天皇家……

    那更不可能,起碼這基因就不對。

    日本的皇室,模樣個頂個賽着任性和着急,無論引入多優秀的外部基因,都難以泛起漣漪。

    莫名其妙的,寧衛民這次被女人的話弄得就更糊塗了。

    而且他也未曾想到,自己的外國人身份是這麼容易就暴露了。

    原本他還以爲身邊的人都誇他日語進步神速,基本對話已經聽不出和日本人有太大區別而驕傲,充滿了一定自信呢。

    現在看來,應該是自己想多了,完全被身邊的那些人禮貌性的誇獎給忽悠了。

    “抱歉,我叫寧衛民,確實不是日本人,我來自華夏。”

    “華夏嗎?太巧了,我可去過華夏好幾次呢。京城、滬海、金陵、蘇杭、昆明,我都去過的。華夏很美,幅員遼闊。比日本可大多了。請問你是從華夏哪個城市來的?是留學生嗎?學習之餘在青葉不動產做兼職?”

    然而更出乎意料的是,這個女人居然對華夏還很瞭解,一點也不像大多數日本人對華夏感到陌生而遙遠。

    完全不像香川姐妹和谷口太太,剛剛接觸的時候,動不動就會問“華夏能不能吃飽大米飯?”,“京城有沒有高樓大廈?”,或者是“從日本回國的人都會受到重用嗎?在東京不會被懷疑是間諜而被監視嗎?”這種傻得冒泡兒的無聊問題。

    而且態度還出奇的友善。

    但這樣一來,也就讓寧衛民越發的頭腦混亂,對她的來歷感到萬分好奇了。

    居然去過華夏那麼多的地方嗎?

    這是不是就是傳說中的中日友好人士?

    可又沒見新聞報道過啊?

    她……她到底是何方神聖?

    又或是打哪個洞裏跑出來的迷人妖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