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9 貨真價實,童叟無欺

    “你……”

    定定地指着對方半天，段青半晌都沒有說出一句話，直到破舊倉庫外衝進來的幾個守衛被老人揮退出去的時候，他才帶着震驚到無以復加的聲音站了起來：“你你你你你……你居然沒有死？”

    “對於一個活生生站在你面前的人來說，你剛纔的那句話對我可是極大的不敬。”自稱範加爾的老人笑着回答道：“而且……有誰跟你說過範加爾已經死了？”

    “……”

    張着嘴巴呆愣了一陣，段青吶吶地收回了自己的手指：“好像……好像確實沒有人說過……”

    “城主只是失蹤了，他可從來沒有死去。”

    揹着雙手再次轉了回去，老人的聲音也回到了最初的淡然：“自從六年前萊比斯的那件事情之後，城主大人就消失在了衆人的眼前，而爲了彌補自由之城名義上的缺失，萊納最後選擇了替身的方式……”

    “現在看來，他在那個時候就已經想好了今天的結局了。”老人微笑着說道：“雖然最後的命運……沒有能夠如他所願。”

    “萊比斯？”

    “對，他是萊納的兄弟。”

    老商人的聲音變得憂鬱了一些：“那一次六年前的事故，萊比斯最後被冠上了襲擊城主的罪名，而當時負責將自己的弟弟送上斷頭臺的……就是萊納自己。”

    “可，可是城主一直健在啊？”段青指着老人的臉：“至少你還在啊，你，你爲什麼……”

    “從那一次事件之後，萊納就對我有所愧疚。”

    似乎是不願意過多地提及那一次的事情，老人擺了擺自己枯瘦的雙手：“他自覺無法面對自己的家族，無法面對整個城市，所以他穿上了那副沉重的頭盔，從此再也不以自己的真面目示人，他捨棄了自己的財產，將自己的全部精力投入到了這座城市的未來之中，希望能夠用自己的方式，彌補曾經的兄弟所犯下的叛逆罪行。”

    “看看自由之城這幾年的發展，他的努力很成功。”說到這裏的老人望了望城市上方的黑色蒼穹：“只不過誰也沒有想到……到了最後，居然演變成了一場戰爭。”

    “這場戰爭的結果，或許會讓萊納自己擔負起更大的責任感。”段青的聲音也跟着低了下來：“之前與他相見的時候，我就已經有了這種感覺了。”

    “這也是命運的枷鎖使然。”揹着雙手的老人微笑着回過了頭：“就像特裏斯坦那樣……你的救贖，對於他們來說或許不是什麼好事呢。”

    “先不說你又是怎麼知道我的祕密的。”段青嘆息着回答道：“不過在我們冒險者的認識裏，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即使身上揹負的罪責有多麼重大，我們也希望能夠用有限的餘生來完成之後的使命和責任……”

    “……你們冒險者的意志力果然很強大。”老人搖着頭迴應道：“可惜……那似乎並不適合所有人。”

    “身爲自由之城的城主兼陰影會會長，藏得如此之深的您恐怕是不會瞭解的。”段青的目光緩緩地沉了下去：“就像您一直不明白，萊納這幾年的堅持一樣。”

    “……這些年來，我也一直在暗中注視着他。”老人的話音沒有絲毫的波動：“雖然是用某種特殊的方式，但至少比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外人強上許多……”

    “特殊的方式？”段青的目光一肅：“萊納之前所提過的低語……難道是你搞的鬼嗎？”

    “與之前的藥劑一樣……都只是一種小小的伎倆罷了。”老人笑着回答道：“只是連我都沒有想到，他會將那些現象當成我可以復活的徵兆而已。”

    “現在想來……之前我們一入城的時候，我們就在城主府的前方遇到了你。”段青的聲音逐漸變得嚴肅了起來：“你對我們的監視……從那個時候就已經開始了？”

    “從你們表露出對城主的興趣之後，我就一直注意着你們的一舉一動。”老人笑着回望向段青的臉：“感謝我吧，不然的話……想要見到城主，你們要花費的時間與金錢要比現在多得多呢。”

    “我們的一切情報，在那個時候就已經全部暴露了……不愧是陰影會的會長，連刺探這種事情都是站在第一線啊。”段青露出了一抹嘲諷的微笑：“回想一下我們再次見面的時間，應該是在我們參加那場拍賣會的時候……想必也是以商人的身份一直待在我們身邊的你，害怕我們因爲奧克森的威逼利誘而倒戈相向吧？”

    “雖然之後收到了報酬，但那時候的我可是以加爾商會的名義幫了你們不少忙，爲了不暴露自己，我還小心翼翼地做了許多其他的工作呢。”老人呵笑着回答道：“最後的王座戰爭之所以會召集沒有戰鬥力的商人們參加，想必也是奧克森早就已經確認了我以商人的身份隱藏在城內的事實，不然的話，他可沒有把握在我不受到控制的情況下完成儀式……”

    “既然無法確定我究竟是誰，那就把所有的商人都一網打盡。”老人笑着低下了頭：“即使是在自由之城，這也已經是無比狠辣的手段了。”

    “……你指的是參與拍賣會的名單嗎？”段青聲音低沉地問道：“那一次的拍賣會，我們只是湊巧被你帶了進去……”

    “那場盛大的拍賣會的確邀請了許多不明人士參加。”老人低聲回答道：“你的偶然加入確實引起了他的注意，我想也是在那個時候……他覺察到了我的存在了呢。”

    “不小心讓你暴露了真是抱歉，不過你也不用派人來追殺我吧？”

    “話不可以亂講，我們只是在追蹤你們……”

    “你們的行動根本不會有任何用處，反而只會暴露你的身份。”

    “這一點我要比你清楚得多，所以我在此嚴正申明，後來的那些追殺你的人，與我們陰影會沒有任何的關係……”

    “聖殿騎士團。”

    突兀地報出了這個名字，段青再一次注視着面前的那張老人的臉：“這些也參與了襲擊我的傢伙們……你認識嗎？”

    “……不，我沒有聽過這個名字。”老人皺着眉頭搖了搖頭，然後對着段青問道：“怎麼了？”

    “……存在於自由之城城內的黑暗，想必您也早已有所察覺了。”

    時間隨着兩個人之間的沉默而流逝了幾瞬，然後又隨着他鬆開的沉思表情而再次恢復了正常：“雖然在一開始的時候與我商討的城主，其實根本不是你本人……“

    “不要小瞧萊納的本事，他至少也是統治了這個城市長達五年之久的實際控制者。”老人揹着雙手轉過了身：“危及這個城市的事情，他應該能比現在的我更早察覺到呢……”

    “他們應該與復辟者有着很深的勾連。”

    段青毫不客氣地打斷了對方的話：“由於他們也是一個由冒險者所組成的組織，所以我也從他們的內部人士中得到了一些情報，不僅是塔尼亞的事件，就連復辟者內部出現的力量，似乎也有他們的人有着些許的關係……”

    “你所指的力量……”老人聲音低沉地問道：“是什麼？”

    “當然是命運編織者了。”

    無視了老人驟然沉下的眼神，段青淡淡地回答道：“有個名叫迪斯卡亞聯盟，又有人稱其爲命運聯盟的東西……自由大陸上很多看似匪夷所思的事件，背後應該都有他們的影子。已經死去的奧克森與康維納之間所發生的衝突，你應該還不知道吧？如此巨大的背叛都能讓復辟者都無法發覺，那個勢力的強大程度可想而知。”

    “他們稱自己爲……命運的掌控者。”段青聲音肅然地說道：“旨在將這個大陸上所發生的一切，納入自己想要的軌道之中。”

    “……哼。”

    揹着雙手的老人也逐漸陷入了沉寂，緊隨而至的則是他的一聲冷哼：“那些跑到這個城市的人，騷擾的事情做的不是一次兩次了，原來還以爲他們只是想要對這裏圖謀不軌，沒想到最後居然是爲了這等荒唐的目的……”

    “荒唐嗎？”段青搖了搖自己的頭：“從現在的結果來說，這件事情一點都不荒唐，從我們一進城開始就一直在注視着整件過程的你，應該早就注意到了吧？”

    “奧克森可是差一點就成功了。”

    他指了指無盡之橋的遠方，那一日海嘯出現的源頭：“無論奧克森自己的想法是什麼，之前的戰爭已經足以形成完美的素材，包括你在內的許多人，現在也已經成爲了這場巨大實驗的成功品之一。”

    “……他們在覬覦這個世界的本源？”

    垂眉閉目了一陣，加爾終於吐出了自己沉默良久之後的第一句話：“就像之前融入儀式的那個男人想要做的那樣？”

    “只要莫爾納儀式成功，他們的目的就算達到了。”段青的眼神也逐漸流落到了破舊倉庫的遠方：“無論是自由之城還是復辟者……所有人都是這場戰爭的失敗者。”

    “戰爭從來都沒有勝利者。”

    深深地嘆出了一口氣，老人擡起了自己的頭：“無論是之前的公國與帝國，還是未來的復辟者與我們……勝敗都只是一個相對的結果而已。”

    “我們當然也不希望這樣的事情再次發生。”段青撫了撫自己的胸口：“尤其是在公國如此勢弱的情況下……發生這樣的災禍，實在不是我們所願啊。”

    “……你好像還沒有忘記自己的使命。”老人重新露出了一絲笑意：“怎麼，擁有了如此高的成就，難道不足以讓你放下之前對這座城市的成見嗎？”

    “說實話，這與我個人的得失沒有什麼太大的關係。”段青回報了一個同樣的微笑：“因爲在你沒有亮明自己的身份之前，我就已經決定了自己的立場。”

    “……因爲萊納？”

    “我可不能讓他的犧牲白白浪費。”

    依舊在他們身邊嗚咽着響起的冷風聲中，段青緩緩地從原坐上站了起來：“混亂是人性的主旋律，弱肉強食也是完全能夠接受的法則，就算是最後挑起了戰爭的叛亂之人，也一定有着足以說服他如此做的理由——每一個人的選擇都有他自己的初始點，即使是銀黑騎士萊納也是如此，即使到了死之前的最後一刻，他都沒有放棄改變命運……“

    “他只是想要改變自己的命運而已。”

    “他想要改變的是你的命運。”

    走到門口的段青輕聲回答道：“他想用你的‘重生’，洗刷刻在自己身上的恥辱。”

    “……”

    “我不知道你爲什麼不肯露面，不肯說出這中間的原委。”

    再一次變得寂靜的破舊倉庫內，段青放下了舉起的手：“但即使是城市被毀的現在，我也沒有絲毫想要責怪他的意思，在我的心中，任何一個敢於挑戰自己，甚至能夠爲了其他人而犧牲自己的人……都理應受到足夠的尊重。”

    “他已經爲這個城市承擔了太多，承擔了太多本不應該由他來承擔的東西。”他回頭望着老人的臉：“你不這麼認爲嗎，城主閣下？”

    “……我明白了。”

    緩緩地點了點頭，揹着雙手的老人走到了段青的身後，一直向外滲漏出來的某種無聲的氣息也隨着他逐漸彎下的腰桿，再一次消逝在了空氣之中：“那就都讓它們過去吧，無論之前發生了多少的誤會與不愉快，我都不會再繼續計較……”

    “……僅僅如此嗎？”

    “自由之城會接受公國的提議，與公國締爲聯盟。”

    依舊揹着雙手的老人聲音淡然地說道：“我們會與你們一起對抗復辟者，保護自己的家園……這樣可以嗎？”

    “……”

    “好吧，好吧。”

    無奈地搖了搖頭，老人走到了段青的身邊，然後與保持着沉默的他一起，仰望着城市上方的明亮星空：“我代表自由之城的所有勢力，與新晉的王座擁有者陌上青山達成協議。”

    “我們將會提供自己的一切幫助與庇護，直到……命運聯盟倒在我們的面前。”

    彷彿是周圍的空氣鼓動了一瞬，老人身邊的氣勢陡然一放一收，然後在段青轉過頭來的迴應裏，緩緩地恢復了之前的平靜：“這個交易……如何？”

    “……貨真價實？”

    “……童叟無欺。”

    “很好。”

    望着對方神光內斂的眼睛，段青終於點了點自己的頭：“作爲一名商人……”

    “沒有什麼能比誠信的交易更令人放心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