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七章 黃豆

    小奇有同學迴應他的招手。

    有家長也跟着看向這邊。

    江陽順着他們招手的方向看去，朝着家長們點下頭。

    雖然不知道小奇心裏想什麼，江陽挺理解這種行爲的。他時不時也會搬出他老婆，有些人是他存在於這個世界的印記，有些人是小奇無懼世界的勇氣。

    老師也沒覺得奇怪，江陽這一身看起來年輕，老師還以爲他是孩子叔叔什麼的，她看着他們：“小奇的家人吧？我得跟你們好好談談了。”

    以前接送小奇的是他的外公外婆，兩個老人溺愛外孫，說話還帶有口音，交流不便。老師現在終於逮到兩個溝通的來，大概聽得進去的人了。

    “呃——”

    周浩本來想走的，聞言摘下墨鏡，“您說。”

    老師左右看了看，往旁邊閃一下，“小奇天天在學校跟同學說他爸爸孫悟空玩的厲害。”

    “啊？”

    周浩一愣。

    老師看了看小奇，終究還是不知道怎麼說，把周浩叫到了旁邊。

    現在是一年級上學期，剛開學不久。

    在入學時，蘇梅曾和老師溝通過小奇爸爸去世的問題，老師平時在涉及到爸爸之類話題的時候也會注意這些，但她漸漸發現，小奇一直在同學中炫耀他爸爸玩遊戲厲害。

    現在這些孩子，玩遊戲的不在少數，小奇這麼說，得到一些朋友。但這種謊言，就跟越吹越大的氣球一樣，等破的時候，那一聲可是很嚇人的。

    在周浩和老師溝通時，江陽和小奇站在那兒。

    家長陸陸續續到來，接到孩子，拉手，離開……

    他們聽得見孩子向爸爸媽媽撒嬌的話，聽得見爸爸帶孩子去好吃的承諾。

    偶有家長看他們這對不倫不類組合一眼，小奇站着板兒正，像抓住一條恐龍，打算賣。

    旁邊有石墩，校門口爲了隔離車輛的。

    江陽坐在旁邊的石墩上，做一個勤勤懇懇的恐龍。

    他挺理解小奇的，在他剛到學校那會兒，特別喜歡強調“我失憶”了，對老師說我失憶了，對同學說我失憶了，有時候恨不得食堂阿姨也知道他失憶了。

    他覺得這樣就給自己刷上了一層保護色。

    老師在學習和考試上也是對他能照顧就照顧；和同學日常交往的時候，說起童年記憶了，不火的明星了，經典但不再播的電視劇了，也能說我失憶了。

    別人提起李魚時，他估計也用過“我失憶了”。

    江陽很感謝那些曾經因爲他因爲一句失憶了，就很照顧他的同學。

    謊言這東西，就跟說自己有病一樣，有時候單純爲了保護自己，掩蓋一些脆弱。

    同學漸漸少了，小奇也沒那麼支棱了。

    他靠着旁邊石墩，扭頭看了看不住點頭的周浩，忽然說：“我爸爸孫悟空真的很厲害。”

    江陽看着他。

    斜陽落在他半張稚嫩臉上，江陽一陣恍惚，真的以爲看到了自己。

    “我信。”

    他摸出兩根棒棒糖，“吃嗎？”

    小奇接過一根。

    “我爸爸也喜歡吃糖。”

    江陽在揭開糖紙時說，他爸最初爲了戒菸，結果煙沒戒成，反而多了個吃糖的習慣。

    周浩那邊終於和老師溝通完了。

    他告別老師走過來，摸了摸小奇的頭，對江陽說：“走吧。”

    他們慢慢地向在停車場走去。

    小奇揹着書包走在前面，江陽和周浩走在後面。

    斜陽在樹影下散碎，把他們的影子拖很長，周浩沉默一會兒以後忽然說：“江陽，你曹操玩的也挺厲害的吧，小奇，你以後多給伱同學說一說你江叔叔的厲害。”

    小奇繼續揹着書包往前走。

    周浩：“你江叔叔可招人稀罕了，大明星——”

    江陽笑了笑，任周浩去說了。

    他覺得沒用。

    他就是一頭恐龍罷了，可以撐面子，填補不了父親缺失的塊空白。

    許多人覺得，失去親人時，最傷心的是失去他的那一刻。

    其實。

    最傷心的是失去親人以後想起他的每一刻。

    在同學父親接同學放學；在同學說起父親給他買的禮物；在同學聊起父親帶他去什麼地方玩；在同學向父親撒嬌的時候；在別人慶祝父親節，而只能默默紅着眼眶的時候。

    遊戲賬號中的孫悟空——

    這是六歲的小孩，唯一能談起爸爸的地方。

    失去親人是一個漫長的過程。

    漫長到他在自己的生命中再也沒有任何色彩才算失去。

    而在這個過程中，總會在不經意間，突然想起他們。

    一根棒棒糖，一把彈弓，還有當老婆問起，“你的賬號密碼爲什麼是一組沒見過的手機號和你的名字拼音首字母縮寫”時，不用一秒鐘，就紅了眼眶。

    是啊！

    爲什麼還記得這個這輩子沒有任何牽扯的手機號碼呢。

    江陽曾打過那個電話號碼，接電話的是一個大媽。

    大媽當時中氣十足，“哎，恁誰啊！？”

    “對不起，打錯了。”

    江陽掛了電話。

    但有時候，真的很想給這個號碼打個電話。在還活着的時候；在春節煙花在天空炸裂的時候；在有女朋友的時候；在結婚的時候；在給現在的父親打電話說着父親節快樂的時候——

    有時候明知道不會有期待的那個人接，但還是會忍不住打過去。

    “對不起，打錯了。”

    “對不起，打錯了。”

    “娃，捏給俺交話費呀，俺接電話不要錢兒。”

    “娃，不想掛就表掛……”

    ……

    慢慢地，大媽不再問“恁誰阿”，不再以爲一言不發的電話是惡作劇。

    她變的心平氣和起來，有時候還會嘮兩句，“中午吃了黃米飯”，“俺小的和媳婦去打工啦”，“昨天夢見俺老頭了”，“村裏小年輕騎摩托叫車撞了，娃，你可得看車噢”……

    “江爺——”

    周浩回頭招呼江陽。

    “嗯。”

    江陽停下腳步。

    他們到停車場外面了，周浩：“我先送你回公司。”

    江陽看了看路口的牌子，“不用。你帶小奇去找他外公外婆吧，耽誤這麼長時間，你再不把小奇帶過去，他們該擔心了，我打車回去。”

    “行！”

    周浩答應一聲：“你路上慢點，打發票啊，公司報銷！”

    周浩難得大方。

    江陽比劃了一個“OK”的手勢。

    他朝路口走去，站在路口停一下，拿出手機，按下了那串數字，這個號碼幾乎刻在江陽的靈魂深處，怎麼都忘不掉，因爲他的許多密碼，甚至於銀行卡密碼取自其中。

    但在這個世界，這串號碼跟他沒有任何關係。

    通話記錄彈出來。

    他挺久沒給這號碼打電話了，上一次還是被辭的地鐵上。

    他現在按下撥號。

    電話通了。

    手機放到了一邊，大媽在捶豆子，邦邦的一聲聲，她說老了，弄不動了，這黃豆也不好，沒豆子，還是因爲現在村裏都不種地了，她想種地也不行啦，相鄰的地都拋荒了，草都蔓延到她那一小片地了，草比人還高，想收拾都收拾不出來，種下的這些豆子自然都長不高。

    江陽一直沒說話。

    他沿着路走了一段距離。

    天漸漸暗下來，大媽沒什麼可聊以後，他掛了電話。

    “呼。”

    江陽仰頭看了看風吹漸黃的銀杏葉，心情好起來，他招手打了一輛車，上車後給韓小小打了個電話：“那個手機廣告接下來吧，我這邊有創意了，明天早上給你，記得讓周浩去見客戶。”

    他掛了電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