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1 桓殷重逢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釣魚能手字數:3348更新時間:24/06/27 02:22:59
    永和十一年(公元355年),三月暮春,殷浩乘坐馬車終於來到了襄陽。

    桓溫親自在城郊相迎。

    殷浩才下馬車,桓溫就已經帶着笑臉快步走來,遠遠的呼喊道:

    “深源!可無恙否?”

    殷浩注視着兒時的玩伴,人生得意時的對手,以及如今的君主,內心百感交集。

    尊重是相互的,桓溫今日能做出這般姿態,也讓殷浩心甘情願的在衆目睽睽之下,向他行臣子禮:

    “臣無恙,楚公無恙否?”

    桓溫見狀,立即將殷浩扶起,他故意板着臉責怪道:

    “倘若深源再晚來幾日,我非得牽掛成疾,安能無恙。”

    說罷,二人相視一笑,彷彿回到了少年時光。

    當然,如今再也不會有人將殷浩與桓溫相提並論。

    重逢的喜悅過後,留給二人的只有唏噓。

    回城的馬車上,沒有了外人,殷浩有些話不再藏着掩着,他向桓溫坦言道:

    “浩與楚公相交多年,深知楚公邀我前來襄陽,必然別有用意,浩此行,是爲輔佐楚公,建立功業,洗刷恥辱,還請楚公莫要以浩爲雍齒。”

    雍齒是西漢開國功臣,與劉邦是沛縣老鄉。

    在劉邦發跡之前,雍齒曾經多次羞辱劉邦,又在劉邦舉義之後,背叛劉邦,三守豐邑,兩次阻退劉邦的進攻,直到諸侯會師霸上的時候,雍齒才重新回到了劉邦的帳下。

    西漢開國以後,劉邦賞賜功臣,只是評議功勞總得需要時間,這引發了許多人的不滿,唯恐自己得不到應有的賞賜。

    劉邦於是問計張良。

    張良建議:羣臣之中,陛下生平最憎恨誰,先將那人封賞,諸將必安。

    劉邦於是從張良之計,冊封雍齒爲什邡侯。

    功臣們見以雍齒與劉邦的關係,尚能封侯,也不再擔心自己的功勞得不到應有的賞賜,一場危機就此消弭。

    殷浩這番話,就是向告訴桓溫,自己是真心前來投效他,而不希望桓溫只是把他當作雍齒,用來拉攏江東士人。

    桓溫聞言,啞然失笑道:

    “雍齒之流,安能爲尚書令?深源多慮了。”

    說着,桓溫收起了笑容,神色鄭重道:

    “子曰:‘微管仲,吾其被發左衽矣。’

    “管仲輔佐齊桓公,尊勤君王,攘斥外夷,成就霸業。

    “如今胡虜佔據北方山河,其勢猖獗,桓某欲伸大義於天下,因而廣納四方賢才。

    “桓某邀請深源前來楚國,尊爲尚書令,豈是讓你作一擺設,正是希望你能效仿管仲,助我富國強兵,廓清四海。”

    在殷浩跌落深淵之前,時人將他比作管仲,但是所有的一切都在姚襄伏擊北伐大軍之後,發生了變化,過去的讚譽,盡數化爲詆譭,朝着殷浩涌來,而以管仲自比一事,也活生生成了一個笑話。

    殷浩注視着桓溫,見他說得嚴肅,不似在開玩笑,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是桓溫在殷浩處在人生最低谷,即將被徹底打上‘失敗者’、‘愚蠢’等標籤,永世不得翻身的時候,伸出了援手,讓他有了東山再起的機會。

    如今知道了桓溫不是讓他前來楚國充當門面,而是真的要委以重用,這讓殷浩如何能不動容。

    只見殷浩激動道:

    “楚公於我,恩同再造,但有差遣,浩安敢推辭!”

    桓溫終於吐出實情,他道:

    “不瞞深源,此前北伐洛陽,雖然僥倖成功,光復舊都,可是未得實利。

    “而我又與燕人僵持,且在戰後賞賜將士,府庫多年積累,幾近一空。

    “財政拮据,桓某因此寢食難安,日夜思索對策,終得一計。

    “此策,非深源親爲,不足以成事。”

    殷浩好奇道:

    “敢問楚公,不知欲行何策?”

    桓溫口中吐出兩個字:

    “土斷。”

    殷浩聞言,半晌沒有說話,也說不上是失望,只是心中五味雜陳。

    畢竟殷浩與桓溫從小一起長大,深知其爲人,對方又怎麼可能無緣無故的放下仇怨,對他伸出援助之手。

    桓溫見狀,叫停車伕,對殷浩說道:

    “深源若是畏難,自可在此下車,無論去往何處,桓某絕不阻攔。”

    有桓溫的支持,土斷這件事情本身,其實並不困難。

    真正的難處在於推行土斷,觸犯士族利益,一旦殷浩應下此事,無疑會將自己置於所有士族的對立面。

    殷浩沒有王導的威望,也沒有庾亮坐擁三州,都督六州軍事的威勢,只不過是桓溫手中的棋子罷了。

    一旦在荊州、江州推行土斷所引發的動亂超出了桓溫的掌控,桓溫大可以將殷浩推出去,作爲替罪羊,平息衆怒。

    漢景帝當年面對聲勢浩大的七國之亂,第一刀不就是砍向了自己的心腹晁錯。

    桓溫言之鑿鑿,任由殷浩去留。

    殷浩清楚,桓溫重諾,絕不會在自己離開後,暗地裏派人截殺,但他終究沒有下車,殷浩長嘆道:

    “我是有罪之人,想要一雪前恥,非得有大作爲不可。

    “即使楚公不提,我在知曉如今府庫拮据的情況後,也會重拾王文獻公(王導)的舊策。”

    說着,殷浩正色道:

    “欲行大事,豈能惜身,浩願爲楚公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桓溫大喜:

    “能得深源相助,吾事必成,深源儘管用心,桓某必不相負。”

    桓溫不是漢景帝,荊州、江州的士族也不是實力強大的吳楚等七國,哪怕桓熙無暇南下,也鬧不出什麼亂子。

    畢竟在王導、庾亮聯手推行土斷的時候,也沒見各地叛亂風起雲涌,顛覆了晉室江山。

    而桓家今日的權勢,莫非還比不上王導、庾亮。

    單是跨擁荊益,佔據江州的桓溫,就足以使南方士人畏懼。

    馬車來到楚公府,由於桓溫對襄陽的定位只是暫居之所,早晚還是要遷往洛陽。

    而如今正是財政緊張的時候,因此,楚國雖然遷都襄陽,但是桓溫並沒有營造宮室。

    眼前這座府邸與桓熙的未央宮相比,堪稱蝸居。

    桓溫與殷浩攜手入門,二人此前坦誠相見,消除了存留在雙方心裏的最後一絲疑慮,自是顯得親密無間。

    來到廂房,依舊只有二人獨處,桓溫沒有再談公事,他道:

    “今日不說公事,只敘私情,沒有楚公與尚書令,只有桓元子與殷深源。”

    殷浩笑着答應下來。

    桓溫與殷浩共同回憶青蔥歲月,那些年少時在他們之間發生的趣事,歷歷在目,彷彿還是昨天發生的事情。

    殷浩不滿道:

    “元子,論功業、才能,我實不如你,但你爲何逢人就說我曾撿過你的舊竹馬!”

    桓溫與殷浩到底誰的才能更出衆,已經有了答案,可在殷浩北伐失敗以前,還是有不少人爭論他們之間的優劣。

    而桓溫就以殷浩兒時撿他用過的竹馬爲由,認爲殷浩不如自己。

    陳郡殷氏好歹也是士族,殷浩的父親殷羨爲官,更是以顧家著稱,在長沙相的任上,大肆斂財,殷浩怎麼可能會去撿桓溫用過的竹馬。

    桓溫面對殷浩的質問,卻裝起了糊塗:

    “此事莫須有,深源究竟是否撿過我的竹馬,時間太久,我也記不清了。”

    殷浩爲之氣結。

    當然,這只是一對老友湊在一起回憶童年,真有什麼不愉快,也不會往心裏去。

    桓溫與殷浩看着對方鬢間的白髮,現實將他們拉回,又不由哀嘆人生短促,老之易至。

    翌日,桓溫領着殷浩來到襄陽尚書省,正式授予其楚國尚書令一職,只不過殷浩到任之後,並不管理尚書省內部事務,而是只專心籌備一件事情:土斷。

    永和十一年(公元355年),三月末,正是春日裏的芳菲將盡之時,一則爆炸性的消息從襄陽傳揚開來:楚國尚書令殷浩建議楚公桓溫推行土斷,核察民籍,這一提議,得到了桓溫的首肯。

    這個時間點傳出消息,似乎也象徵着楚國士族無需繳納賦稅,可以肆意兼併土地的舒適日子,即將走到盡頭。

    楚國將要推行土斷,無疑在江南引起了軒然大波,沒有人能夠對於侵害自己利益的舉動視若無睹,殷浩也因此成爲衆人怨恨的對象。

    揚州,建康。

    王坦之與王彪之對坐飲茶。

    王彪之嘆息道:

    “桓元子煞費苦心,徵辟殷深源,原來是要讓他捉刀,推行土斷。

    “惡名、罵名都讓殷深源背了,桓元子真是好計算。”

    王坦之聞言笑着寬慰道:

    “桓元子藏在幕後,卻讓殷深源代爲出手,可但凡有識之士,誰又不知道是桓元子在操控整件事情。

    “推行土斷,與民爭利,縱使得了小利,卻失了人心,桓元子此舉,因小失大,智者不爲。”

    所謂與民爭利,即與士族爭利,所謂失了人心,即爲士人之心。

    由於土斷僅限於楚國,所以江東士人能夠置身事外。

    而桓溫侵害士族利益,也無疑會將江南一部分正在觀望之人,推向朝廷一方。

    至少在桓溫徹底控制朝廷之前,這些人都會爲了晉室搖旗吶喊。

    有得必有失,桓溫與殷浩摒棄前嫌,固然能讓許多人在最後時刻放棄抵抗,改旗易幟。

    但也會讓不少心存晉室之人,敢於下場,表明自己的傾向。

    畢竟就連殷浩都能被原諒,他們又何必害怕桓氏會在謀朝篡位以後遭到清算。

    當然了,這些人註定是靠不住的,屬於牆頭草一類,風往哪吹,就會向哪裏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