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一十六章 風雪無歸

    風雪漫天。

    夜晚的谷地，已經被燈火照得通明，崔元看到各處都在搬運東西的士兵，心中不由產生一絲擔心，他很怕韃靼人去而復返。

    “伯爺，炮都架好了，按照您的吩咐，都架在高處，只要韃子來，二里之外就能發現，一里之內絕對不會讓他們再往前一步。”

    “那就好，那就好。”

    崔元擡頭繼續看着遠處的天空，他甚至分辨不清楚那邊到底是哪個方向。

    只知道那邊一直都有隱約的紅光傳來，很可能是篝火，也可能是正在進行一場炮戰。

    “有安邊侯的消息了嗎？”崔元問道。

    “還沒有。”

    “要加強防備。”崔元道，“也趕緊拾掇一番，天亮之前必須要走。”

    “可是伯爺，那麼多的牲口，有點不太好趕走。”

    “那就都宰了吧。之前新建伯在草原上跟韃子打仗，不就是都宰了？”

    “但威寧海一戰，新建伯是把人畜都帶回去的。”

    “這個……”

    崔元一直想拿王守仁作爲自己的標杆，什麼事不知道怎麼做，就想想換做是王守仁他會怎麼做。

    可王守仁做事也是不拘泥於成法的，這就讓崔元在很多時候無跡可尋。

    崔元思忖一會之後才道：“從這裏回大明，山長水遠，帶不回去就宰了，皮毛能帶的就帶，至於肉……一概把他們的死人都埋在裏面，這樣他們應該……就不會再食用了吧？不對，也難說。如果寒冬沒法過去，給他們留下這些牲口，也算是給了他們過冬的食糧了。”

    一旁的將領有點懵逼。

    這種心思敏銳，卻又自我否定的將領，他們還真沒見過。

    他們平時見到剛愎自用的多，至於崔元這樣沒多少架子的文人，在他們看來似乎還真不像個傳統意義上的帶兵主帥。

    “能帶走的帶走，帶不走的就一把火燒了。把他們的財貨一起……我們只要把炮和火彈帶走就行，我們有多大的能力，就做多大的事，萬一韃子再殺回來，我們也要有隨時撤走的準備。”

    崔元覺得自己是在危險的地方停留。

    部將道：“伯爺，韃子不會再回來了吧？”

    “如果安邊侯的人馬沒有到既定的位置，或者是韃子在短兵相接中佔了一定的優勢，再或是他們發覺我們的人馬的確太少，一定會鋌而走險的……被我們搶走這麼多的牲口和糧食，殺了他們那麼多人，眼下這寒冬，他們還能過得去嗎？困獸猶鬥。”

    “是。”

    雖然崔元所說的事，下面的將領不太認同。

    但有一點，他們覺得這位崔駙馬的見地還不錯，至少人家是讀過書的，會講大道理。

    從戰局就能分析到韃靼人過冬的形勢，繼而做出一個聽起來還算有道理的推斷……或許在普通讀書人聽來，都是淺白的道理，可對於那些大字不識幾個的當兵的人來說，這話聽到耳中簡直就是至理名言了。

    ……

    ……

    崔元帶的人馬很少，要收拾整個被韃靼人落下的營地，也不是容易的事。

    最後都按照崔元所說的，一切都付之一炬。

    當隊伍繼續前行，崔元騎在馬上，不由停下來看着後面滔天的火光，突然有一種自豪感產生，這比他在黃河北岸阻擊韃靼小王子時，更有成就感。

    畢竟這次，他是主帥，一切都是由他親自來調遣和指揮的，好像自己不再用依仗於別人。

    “回去之後，公主應該會對我高看一眼了吧？”

    崔元想到這裏，突然又有點不自信。

    給大明做事，也就是給妻子家做事，偏偏還要看妻子和大舅子對自己的印象和看法如何……他突然也覺得自己活得有點累。

    “將軍，有安邊侯的消息了。”

    “說！”

    “安邊侯已經帶兵在追擊韃靼人了，不過好像是韃靼人折道往另外一邊，咱的中軍主力並沒有將他們合圍。”

    “唉！”崔元重重嘆口氣道，“早就料到的事情，能阻截到就好，韃子沒有拼個魚死網破，也是好事。還在打嗎？”

    “這個……不太清楚。不過據說是，咱的中軍，還在前面大概二三十裏處，並不近。”

    崔元道：“如果是這樣，咱今晚追上的可能性不大。行軍不必太着急……先原地駐紮吧。”

    何鬆過來道：“原地駐紮的話，會不會……”

    “不用擔心。”崔元道，“休整一段，看看馬車什麼的是否都綁好了，沿着他們撤退的路走就行。他們多半是不敢回來的。”

    知道朱鳳已經帶兵跟韃靼人打起來，崔元基本就放心了。

    這說明韃靼人知道大明這邊是有重兵的，韃靼人就不敢鋌而走險過來找他的麻煩，畢竟他這路人馬有火炮和火銃，只要堅持一段時間，到朱鳳跟他會合，那韃靼人將會討不到半點便宜，甚至韃靼人還會因爲沒有趕緊跑路，而可能陷入到大明這一邊的重圍中。

    於是乎。

    軍隊才出山谷沒多遠，就重新駐紮。

    “大人，那些俘虜……要不要一併殺了？只帶着腦袋回去？”

    “不用。”崔元道，“留活口也好，再說抓到的基本都是老弱婦孺，殺他們有何意義？如果他們在路上凍餓而死，再砍他們的腦袋也不遲。我們不能隨便殺降。”

    “是。”

    ……

    ……

    後半夜，崔元所部走走停停。

    到天亮，一共也沒走出十里，因爲這路人馬帶着火炮，還帶着首級和俘虜，還有一些財貨，在這種冰天雪地道路不熟悉的情況下，他們根本沒法行進太快。

    本來韃靼人撤退時還留下了一條路，但隨着雪下得越來越大，到天亮時，先前的雪痕已經被掩蓋。

    最後崔元不得不讓將士們原地駐紮下來，並重新生火，等待跟崔元所部取得聯系。

    “這鬼天氣。”

    崔元都不知該怎麼形容自己的心情。

    明明是剛打了勝仗，感覺前途一片光明的時候，可偏偏人在陌生的草原，還經歷一場大雪，這種惡劣的環境讓他覺得，很可能不能活着回到大明，那到手的功勞將會飛走，而努力也付諸東流。

    天亮之後，這路人馬沒有再行進一步。

    也好在，雪終於是停了。

    崔元從帳篷裏走出來，儘管外面氣溫很低，但他並不覺得冷，因爲將士在後勤補給方面還是非常到位的，尤其是這次薊州爲了出征而準備的過冬衣物，都是嚴格按照張周制定的標準所生產的。

    而這時代的人，尤其是北方守邊的將士，對於寒冷天氣也更加適應，沒那麼嬌氣。

    或者說，沒資格嬌氣。

    “伯爺，剛盛的熱湯，您來一口？都是昨夜宰殺的牲口，弟兄們都帶了不少，路上就有口糧了。”

    士兵們倒是很高興。

    本來這惡劣的環境，想找柴草也不容易，好在昨夜就是從韃靼人的營地出來的，韃靼人在撤退時，連人畜都顧不上了，更不能把他們所準備的過冬柴草和木炭帶走。

    加上隨軍的物資中就有木炭和石炭，在冰天雪地中，大明的將士生一堆篝火，喝着熱湯，聊聊昨晚的收穫，似乎對於惡劣環境的擔憂就消弭，每個人又都洋溢着勝利的喜悅。

    “嗯。”

    崔元也的確是餓了。

    昨夜肚子就咕咕叫，只是吃了幾口捂在衣服裏的乾糧，冰冷生硬，但這種環境之下不得不吃飯來抵禦寒冷，當時不得不吃。

    現在他也急需一口熱飯，一碗熱湯。

    當崔元熱飯下肚之後，瞬間感覺自己有了底氣，連口中呼氣的水汽也比之前更多，他臉上也多了幾分輕鬆和釋然。

    “韃子越跑越遠了。”

    “是啊。大人，韃子跑了，沒再回來。”

    “吃東西，吃飽喝足，繼續上路。”

    崔元一邊說着，一邊親自到各營帳去巡視了一圈，走到哪，還是會有將士要給他盛湯喝，似乎在這種環境之下，每個士兵能拿出手最好的東西，就是一碗熱湯。

    而崔元也通過昨夜的戰事，贏得薊鎮地方將士的推崇。

    他們這才知道，原來這位京山伯也不是浪得虛名的。

    “大人！”

    “將軍！”

    “伯爺！”

    因爲崔元以前也沒正式帶過兵，加上這次他也不是作爲總兵來帶兵的，別人對他的稱呼也是五花八門，但基本都是尊稱，崔元也知道這羣粗莽的漢子對自己是一片善意。

    “都趕緊吃，不用看我，我已經喝過了，吃飽喝足了！只有這樣，才有勁啊。”

    “是啊！哈哈。”

    崔元很快就跟這羣人打成一片。

    “將軍，有安邊侯的消息……安邊侯已經往這邊來了，可能就……十幾裏了！”

    “是嗎？那讓將士們趕緊吃過，之前值守的也趕緊過來吃口熱飯，咱往前走，儘早匯兵一處。”

    “是！”

    崔元心裏逐漸踏實起來。

    有吃了飯的緣故，也因爲知道朱鳳馬上要帶兵過來，至少他不再是孤軍奮戰了。

    帶一千人，去襲擊韃靼人幾萬人的營地，崔元現在想想，都覺得自己勇氣很大，當時怎麼就被朱鳳這小子忽悠瘸了呢？

    ……

    ……

    就算是十幾裏的路，兩邊同時往一起走，還是走了一個半時辰，到中午時，才走到一起。

    一邊也就走了六七裏路的樣子。

    當崔元看到遠處黑壓壓的大明軍隊，那種感覺既熟悉又陌生，那是他親率的兵馬，他還是主帥……昨夜自己就是離開了自己的軍隊，然後孤軍奮戰，差點連命都沒了。

    “知節。”

    崔元見到朱鳳過來，心情很激動，差點想上去抱住朱鳳。

    至於之前腹誹朱鳳那點事，現在也都拋到九霄雲外去。

    朱鳳從馬上下來，心情也顯得很激動，二人終於還是擁抱在一起，那感覺……就好像是這輩子最好的朋友，至少是共同經歷過患難，一起搏殺，一起獲得功勳。

    二人寒暄了一會，互相問候。

    崔元笑道：“我這邊還好，炸倒沒炸幾個，但韃子自亂陣腳，殺敵不到一千。”

    “我們到了。”

    朱鳳笑眯眯道，“耳朵都割下來，一共是一千三百對。”

    “耳朵？行嗎？”崔元有些不太理解。

    這割耳朵就能算作是功勞的話，那還費那力氣幹嘛？可問題是，怎麼判定這耳朵是誰的呢？

    朱鳳道：“這是權宜之計，也是沒辦法的事，現在也不需要築京觀，帶那麼多首級回去，路上也不好保存。不過韃子還是撤走了，想追也追不上……最後只能……”

    二人相視一笑。

    顯然二人在某些性格上，還是共通的。

    那就是懂得見好就收。

    二人畢竟不是普通人家出來的將領，現在都算是王公貴胄，玩命的事情還是要做一些斟酌的。

    再說了，繼續追下去，到頭來結果還難料，如果韃靼人利用地形熟悉的優勢，發動一些夜襲等……一個不慎就可能會樂極生悲。

    崔元拉着朱鳳到一邊，指了指一片空地道：“先休整吧。”

    朱鳳點頭道：“我也正有此意，將士們都疲憊不堪。不過眼下如此寒冷，將士們也未必能睡得好。”

    崔元道：“那再往山谷走走，我們回到山谷去，那邊是韃子的老巢，那邊除了有柴草，地勢也更好一些，風沒那麼大。加上昨夜燒過的地方不少，或還有些許餘溫，讓將士們在上面紮營再合適不過。”

    “好。”

    朱鳳也覺得崔元說得很有道理。

    朱鳳還笑着恭維道：“崔兄你沒在研武堂停留多少時間，但你的見識卻不淺，等回去之後，我跟張兄保舉你去當教習。”

    “哦……再說吧。”

    崔元本覺得很高興。

    但再想到，自己要是能回到京城，必定躲在家裏不出來，去當教習真的是很風光的事情？

    不過崔元似乎也意識到，自己有點太消極了，這會開始習慣當縮頭烏龜，但心中又隱約覺得並沒什麼不好。

    ……

    ……

    軍隊並沒有原地駐紮，而是繼續行進。

    只需要再走不到二十裏，就能到韃靼人之前聚集的谷地。

    將士們匯兵一處之後，便開始說說笑笑。

    一萬多兵馬，諸多的火炮和火銃，似乎是個當兵的就知道，韃靼人是不敢再回來了……一千人他們都不敢打，現在是一萬多人……除非韃靼人吃了熊心豹子膽。

    “睏倦了。”

    崔元對朱鳳道，“我現在只想到一張溫暖的牀榻上，睡個幾天幾夜……也太累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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