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二章 高門不高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一語不語字數:5428更新時間:24/06/27 02:07:38
    這天一早,午門外,衆大臣等候午門開啓後入宮門議事。

    這其實已是張周預言案發後的早晨。

    不過因爲傳言中並沒有具體定是哪一天,很多大臣還以爲事沒發生,衆人七嘴八舌,都在談論有關孔家的事。

    孔弘泰並不在。

    因爲只是張周的“讖言”,在場大臣看起來都滿不在乎的樣子,直到宮門開啓後他們要噤聲入內,心中仍耿耿於懷。

    朝議。

    剛開始,朱祐樘便主動打開話題,便提到了張周預言孔家的事。

    “……朕本也未太當回事,所謂的天意多都來自上天的指引,或會留下一些徵兆,而人事多都由人心而定,是非曲折怎可能會輕易被人言中?以往秉寬讖言時,他也多在強調這一點,就是人心難測。”

    衆大臣心想,陛下您還挺開明的,這意思是您不相信那些鬼神之事?

    若你不信的話,張周怎麼混到現在今天這地位的?

    朱祐樘道:“但他既然說了,朕也不能裝作沒聽到,也便先提前把事說出來,如此事既不發生,他未命中,大明朝堂安穩君臣和睦,一切都才是朕所考量的。”

    禮部尚書徐瓊走出來道:“陛下,既不能相信此等讖言,即便事未發生,也不能說是因預言之事提前外泄而未導致發生,不能以未有之事而給人定罪。”

    “朕就是這意思。”

    朱祐樘言語之間,好像還挺想幫孔家老大孔弘緒的。

    有的腦子不好使的大臣便在想。

    還是我們的皇帝陛下仁義,讓張秉寬那小子沒事就喜歡挑撥離間,傻眼了吧?陛下得知之後根本沒藏着掖着,把事說出來,事提前泄露了,那孔弘緒再愚蠢,也不會幹出那違背國法的事情了吧?

    吏部尚書屠滽則走出來道:“陛下,不知張周是如何提及此事的?”

    這也是在場大臣所關心的。

    都知道張周預言孔弘緒會犯罪,但怎麼犯罪,除了內閣和司禮監的人之外,他人都不知曉。

    很多人是覺得孔弘緒又會幹姦淫擄掠的事情,所以這次的輿論才會這麼大,甚至沒有這次的事情發酵,很多人都還不知道孔弘緒曾經的過往,一下子也等於是被翻出了舊賬。

    朱祐樘道:“秉寬是說,前衍聖公,孔氏這一脈的嫡長子,會放火燒宣聖廟。”

    屠滽一聽便有些惱了,他趕緊道:“陛下,此等無稽之談,乃對大明臣子的污衊,應當治罪!”

    果然。

    很多大臣心裏又在琢磨。

    陛下您失策了吧?

    提前告訴我們有這回事,讓孔家的人有所防備,這樣事情不會發生了,張周的預言那不就是無中生有的污衊了嗎?這可是很大的誹謗之罪!

    這可是落個把柄在我們手上了!

    朱祐樘一臉淡然問道:“屠卿家,你是否想過,以秉寬如今的身份和地位,你覺得他有必要去污衊一個被奪爵的衍聖公?這對他有何好處?”

    “咳咳……”屠滽一時氣息不順,咳嗽起來。

    旁邊的張懋則笑道:“張制臺如今身份卓然,就算他真的是污衊,所針對的也不過是個平民,也無罪過在身吧?”

    在場大臣一聽。

    這話聽起來是強行在辯解,但仔細琢磨起來還挺有道理的。

    張周如今掛着那麼多官銜,還在西北節制軍務,是馬上要封萊國公的人,污衊一個普通人怎麼了?你孔弘緒一介平民,能被張周掛在心上,那是你的榮幸!

    朱祐樘嘆口氣道:“朕知道,這有損孔家的聲望,有損於文人的體面,不過秉寬一向都是耿直敢言的。朕所想的,只要宣聖廟沒有這場火,無論是秉寬無中生有的污衊,還是提前公之於衆後有人收斂了……朕都不想追究。朕也不想因此而改變秉寬直言的性子,諸位卿家以爲呢?”

    文官聽着這理論,心裏很不是滋味。

    但這跟以前不一樣了。

    最初張周說有地震會發生,說韃子幾時會犯境,每個人都在恥笑,覺得張周是在挑戰大明君臣的智商,是在找事。

    可現在……

    張周突然說孔弘緒可能在宣聖廟放火,衆大人最先的念頭不是這有多扯淡,而是覺得事馬上要發生,每個人都想看看事情結果如何,是否真的會被張周命中,以及想看看皇帝在事後對這件事的處置。

    也就是說,每個大臣心中都已經傾向於相信張周的讖言。

    不但是大臣,就連民間知曉這件事的普通人,甚至是對孔家無比推崇的普通文人,也都只是嘴上疑問幾句,甚至都不去攻擊張周。

    因爲……張周這張嘴的確是開過光的,就張周沒事污衊一個已被奪爵的衍聖公,這事就透着不尋常,衆人也覺得張周沒必要沒事給自己找事。

    “陛下英明。”

    張懋一看文官那邊不想出來挑頭,他便出來最先接茬,也算是給武勳這邊定了個基調。

    打壓孔家,間接也影響到文官在朝中的地位,對我們受壓迫的武勳來說,這可是好事啊。

    張周簡直是在代表我們武勳做事,這時候我們不出來力挺,誰來力挺?

    朱祐樘面帶埋怨之色道:“其實朕也覺得,秉寬在這件事上,思慮有欠周詳,他一介儒生,又是大明的狀元,如此做豈不是與天下讀書人爲敵?”

    在場大臣都在繃着臉,只有謝遷已經忍不住笑出來,只是沒笑出聲。

    張周怕跟讀書人爲敵?

    那小子如果是個怕事的主兒,從開始他就不會在南京城裏讓朱鳳上奏給小公主治病!

    他入朝前後,也不會天天拿天意說事,把皇帝唬得一愣一愣的,還天天跟我們唱對臺戲。

    不過再想想,如果張周一切都跟我們文臣一樣,跟我們文臣是爲伍的,皇帝也不會對他如此信任……從君王權謀的角度來說,皇帝本來就是想看到臣子之間互相有你爭我奪之心的。

    以前沒有,現在有了張周,皇帝可真拿他當個寶貝了!

    “不過朕又思量過,他既肯說,必定是要以大明的安定爲先,否則如此會給他自己找麻煩,給朝廷帶來不安的事情,他爲何又要提前言明呢?他也不像是有何壞心思,否則他大可當沒有這回事便可。”

    朱祐樘每句話,好似都鞭辟入裏。

    就算在場很多大臣都在惱恨張周在污衊孔家,但聽了皇帝的話之後,他們心中更加犯嘀咕。

    怎麼想……張周都沒理由這麼做啊。

    他圖的是什麼?

    如果這會張周在現場,或許會告訴在場這些大臣,我是想等事後看熱鬧,但如果不提前說,怎麼收買李東陽,又怎麼把孔弘緒放火的事變成鐵案?歷史上孔弘緒放火的事最後可是不了了之的。

    正因爲有我張某人在,孔弘緒他放火的罪才跑不掉。

    朱祐樘道:“好了,諸位卿家也不必再糾結於此等事,過去就當過去。現在開始廷議朝事吧……”

    只有李東陽幾人聽明白,皇帝這是覺得事情已經穩了。

    不需要現在談,要等事後去跟孔弘緒算賬了。

    皇帝這是把自己擇乾淨,說得好似多體諒孔家人一般,把自己先擺在道德制高點,然後……就等着看孔家笑話。

    ……

    ……

    孔弘泰人在京師,也是從出了宮門的大臣口中得知了有關皇帝在朝堂上所說的話。

    告訴他的人,正是出宮準備回吏部衙門的屠滽。

    雖然看起來……事情已告一段落。

    但身爲孔家當事人,孔弘泰明顯能感覺到事情還有個最大的麻煩,那就是就算皇帝提前把事說了,但好像要阻止自己的大哥燒自家的祖廟,好像也來不及。

    “東莊,陛下都說了,事會提前找人去通知於令兄長。再說這都不過是張周無中生有之詞,天下人又有誰會信呢?”

    屠滽笑着安慰。

    爲了安慰孔弘泰,他說謊了。

    皇帝只說提前把事說出來,但並沒有說張周讖言此事發生在哪天,也沒說會派人去通知孔家。

    本身屠滽也覺得張周不可能那麼準確把人心都給命中,再加上皇帝想息事寧人的態度,屠滽等於是已經在跟孔弘泰說“好消息”。

    既是爲了穩住孔弘泰,其實也是爲了得到孔弘泰的贈禮……孔家爲了保證孔弘緒的兒子孔聞韶能繼承衍聖公的爵位,這次在孔弘泰入京時,給朝廷官員的贈禮可是非常大方的。

    而且這種饋贈,近乎於友人之贈,皇帝和朝廷都不會去查的。

    屠滽自己就喜歡給李廣送禮,他當然覺得這種禮物收得光明正大,而且是多多益善。

    孔弘泰急切問道:“那先前在下給陛下的上奏,陛下可有……回覆?”

    “你上奏過?”

    屠滽皺眉。

    孔弘泰點頭表示是有這回事。

    爲了跟皇帝解釋孔家的“清白”,孔弘泰還是比較努力的,他怕的不是自己兄長犯事,而是怕兄長犯事之後孔家人都當他是同謀和幫兇,無論如何他都要擺出跟孔家一體的態度,以撇清跟這件事的關係。

    “那我就不知道了。”屠滽道,“要不這樣,你再去問問閣部,有時間去問問賓之。或者是銀臺那邊……”

    孔弘泰本來還對屠滽挺倚重的。

    現在他知道,原來吏部尚書在這件事上也根本幫不上忙,這明顯是超出一個吏部尚書的能力範圍了。

    ……

    ……

    張周府宅門口。

    此時張府已經換了匾額,赫然已是“尚書府”。

    張周本來是不會這麼高調的,因爲他得尚書職位還是在去西北獲得威寧海之戰的勝利之後,但匾額是東廠給送來的,張家不掛也得掛。

    這兩天蔣德鍾沒事就跑來,想進府去拜訪。

    因爲皇帝有吩咐,官員不得隨便去張周府上滋擾,甚至讓東廠和錦衣衛在門口執行趕人……平時也就沒什麼閒雜人等來滋擾。

    但蔣德鍾仗着自己不是官,還是張周的老丈人,就沒事跑來送個禮什麼的,但每次也都是被錦衣衛的人客氣阻擋在外。

    張仙師的老丈人……不看僧面看佛面,直接轟人怕是不合適。

    只要不讓這老頭進門,他們面對沒事跑來煩的蔣德鍾,也就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這天蔣德鍾又跑來,說是想讓張府的人給他送一封信……張周人在西北,可不是誰想給他寫信就能寫的,除非藉助“家信”的名義,把信給帶過去……

    不出意外的。

    就算他不打算進府宅去煩擾張家內眷,錦衣衛連封信還是不打算給他傳。

    “蔣老爺,您見諒,這是東廠督公的吩咐,如果我們犯了禁,只怕差事不保。”錦衣衛客客氣氣做出請的手勢,意思是你哪涼快哪呆着去,別打擾我們當差。

    “連信都不肯遞進去?這是給小女的……”

    蔣德鍾很生氣。

    正鬱悶要走,但見有馬車停下來,從馬車上下來一人靠前來,似也是要進府宅。

    即便投遞了拜帖,錦衣衛很客氣:“府上的張先生不在府上,誰人也不得來煩擾。”

    來人正是孔弘泰。

    他這是求助無門,只能想到來張周府上碰碰運氣,或許張周身邊的人就能給出來“指點迷津”呢?

    好巧不巧……旁邊還真有個張周的“身邊人”。

    蔣德鍾一向對來張府拜會的當官的人很感興趣,尤其是看到孔弘泰乘坐的馬車華貴,更是興趣倍增,他走過去問道:“這位……也是來見我賢婿的?”

    孔弘泰一聽,瞬間對旁邊這個一臉市儈笑容的老頭,有種刮目相看的感覺。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正想找張周身邊人給指點一下,這就見到大活人了。

    “這位老先生,您跟張制臺是?”

    “他是老夫的女婿,小女乃是他的正房夫人。”

    爲了彰顯身份,蔣德鍾當然要說明這一點。

    如果是偏房,那還不好意思提呢。

    孔弘泰肅然起敬道:“不知老先生如何稱呼?”

    “姓蔣。”蔣德鍾趾高氣揚。

    他顯然把孔弘泰當一般來巴結權貴的官員了。

    孔弘泰道:“老先生,我家中遇到一件事,非要張制臺出面給相助一番,您看是否……”

    “哦,有事啊?可惜他不在府上啊,他去西北帶兵了,這不連東廠和錦衣衛都有吩咐,不讓人進去打擾他?如果你有事的話,倒是可以跟我說說,看我是否能幫你疏通疏通。”

    蔣德鍾純粹就是給自己找麻煩。

    他是明知道自己沒幫別人疏通的能力,但爲了多結交一些權貴,他也不惜在張家門口裝一回逼。

    他也在想,之前看到個其貌不揚的,開口就是什麼公公。

    甚至連大名鼎鼎的威寧侯、英國公我都見過……我蔣某人好歹也是場面人,誰怕誰?

    孔弘泰一臉爲難道:“我孔家遇到一點捉急之事,乃因張制臺測得天機,說是家兄將會有災劫事發生。”

    “孔家?哪裏的孔家?”蔣德鍾瞪大眼。

    孔弘泰道:“曲阜。”

    蔣德鍾一聽也瞬間收起輕慢,別的不說,他自己也是個讀書人,當然是他把自己當讀書人,他道:“曲阜的孔家,那可是世家高門啊,天下讀書人的楷模,尤其是衍聖公一脈,乃我大明文人之翹楚。不知閣下……如何稱呼?”

    孔弘泰拱手道:“在下號東莊,正是……現任的衍聖公。”

    “噗!”

    蔣德鍾本還想在張家門口裝個逼,一聽這話,雙腿都快軟了。

    當初見王越,他也沒覺得怎樣,畢竟他是個文人,跟武勳本身也沒多少牽扯。

    但要是衍聖公……

    這可是讀書人的楷模,甚至可說是士子的偶像,他差點就要給孔弘泰磕一個。

    “那……你們孔家的事……我……老朽……無能力承擔,您見諒……咳咳咳……”

    蔣德鍾本來抱着少一事不如多一事的態度,但現在他知道是孔家人來求張周辦事,他自問可沒能力相助,人踉踉蹌蹌便他要逃走。

    一邊看熱鬧的錦衣衛也覺得有趣,一個輪值的小旗還在呼喊:“老尊君,不在門口坐坐了?”

    這意思是,讓你沒事跑這來得瑟,你可算知道這門口會來你惹不起的大人物?一個衍聖公就把你嚇跑了?

    孔弘泰一看這架勢。

    我這麼可怕嗎?

    見我就跑?

    難道是說……張周的老岳父,是從張周口中得知我們孔家要倒黴,所以要跟我們劃清關係?

    這可是個重要消息。

    看來事情……真的是沒法挽回了。

    ……

    ……

    孔弘泰心急火燎回到所住的宅邸。

    當即把侄子孔聞韶叫過來。

    “叔父,如此着急,可是婚事已有着落?”孔聞韶年紀輕輕,就好像個不諳世事的少年一般,絲毫不知這世道的險惡。

    孔弘泰道:“侄兒,如今外間都在傳,說是你父親將會放火燒宣聖廟。”

    孔聞韶生氣道:“都是小人信口雌黃。”

    孔弘泰嘆道:“若衆口一詞,即便解釋也徒勞無益,最重要是看結果。無論你父親是否會有此事發生,你我必須要提前做點事,減少這件事的影響。”

    “何事?”孔聞韶眨着純真的大眼睛問道。

    孔弘泰道:“收拾東西,與我一同去宮門前跪着。”

    “這……這是作何?”

    孔聞韶一聽就不爽,別人無中生有,咱叔侄二人就要去跪?

    “既是爲真有事發生而請罪,也是爲事不發生而讓朝廷懲治污衊中傷之人,彰顯你我態度,也是爲彰顯我孔家的態度。要速速前去……不可耽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