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四章 預設立場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一語不語字數:4419更新時間:24/06/27 02:07:38
    江南會館內,已經入夜,唐寅還在跟十幾名從江南來的舉人一起喝酒。

    在會試結束之後,這近乎已成爲他每天必備的節目。

    也就在他喝得高興,準備當場潑墨揮毫時,徐經急忙進來,在跟在場的人打了招呼後,將唐寅叫到了會館的後院。

    “伯虎,你先喝口解酒茶,有事發生。說是朝中有言官,參劾了你我,說你我牽扯到了程學士的鬻題,說我們提前在外談論此次會試的考題……”

    徐經財大氣粗,他是唐寅的金主,而他的消息渠道也明顯很通暢。

    唐寅渾身一個激靈,將僕人遞過來的解酒茶倒在地上,道:“這點酒不算什麼。誰人在外面造謠?”

    徐經回頭往江南會館的宴客廳方向看一眼,眼神好像在說,平時就這羣人跟伱稱兄道弟的,如果說有人惡意中傷你,除了這些人之外還能有誰?

    “此乃無稽之談。”

    唐寅心想,我這是招誰惹誰?

    難道就因爲我才學好,時常在人前表現,別人就要污衊我參與鬻題?

    徐經也有些着急道:“現在此事只是剛報上去,具體如何還說不準,但要是發酵起來,或許貢院的內簾都要徹查。我還聽說一個不好的消息,說是因爲我們曾去拜訪過程學士……”

    “拜訪過又如何?到京之後,去拜訪的人多了,難道人人涉及鬻題?”唐寅氣憤不已。

    徐經支吾道:“還可能是,我當時贈了程府的人金子。”

    “你說什麼?”唐寅皺眉。

    徐經嘆道:“當時那麼多人去拜謁,以爲人人都能得見?還不是因爲我給了金子,才會提前進內?若是旁人以此來攻訐,只怕是說不清楚。”

    “別人又不知道,不要對外言說便可。”

    唐寅當然怕這件事爲外人所知曉。

    如果程敏政牽扯進鬻題,程敏政就是始作俑者,而也必然有參與者。

    總要找到程敏政鬻題的目的,除了人情之外,程敏政最有可能是給他送錢的人泄題,那誰給的錢多誰就容易被人攻擊。

    徐經就屬於這一類。

    讓你徐家家大業大的,還能“包養”個唐伯虎當你的門客,你們倆在京城前呼後擁穿街過巷那麼招搖,不朝你們開刀朝誰?

    “據說,還有張秉寬,也牽扯進此案。”徐經提醒一句。

    唐寅聽完之後,突然心中的憤怒就稍微能緩和一些,心情好多了。

    嘿!

    讓你跟我比!

    還讓我當你師弟?

    現在誰也沒比誰更好,一起栽了吧?

    如果說還有比他倆更張揚的人,除了張周之外,好像也沒誰了。

    真就是槍打出頭鳥,江南三大得瑟怪,被一網打盡。

    “他也拜訪過程學士?”唐寅皺眉。

    他倒是不覺得張周會涉及到鬻題,只是奇怪爲何張周已獲得名利地位,還能被人所攻擊。

    徐經搖頭:“倒沒聽說他去過,具體因何暫且不知。伯虎,這幾天你哪都別去了,就在住所內等消息,我會儘量出去打聽,有關係要疏通的,你也不用擔心。”

    唐寅倒顯得豪氣幹雲:“清者自清,朝廷也不能是非曲直不分吧?”

    徐經嘆口氣,也沒再跟唐寅解釋太多。

    以徐經的身家地位,對於朝堂內的一些事還是知曉的,有些事就是只講立場不講理。

    越是身在高位,越容易出現這種情況。

    徐經也就不好意思去打擊唐寅的“政治理想主義”,算是在幫唐寅守住心中最後的公義之心。

    ……

    ……

    乾清宮。

    燈火通明中,劉健、謝遷、徐瓊三人立在那,皇帝也沒讓人給他們準備椅子,大概就是跟他們簡單談幾句,交待一下事項,就會讓他們走。

    沒打算秉燭夜談。

    “……三位,這是戶科給事中華昶,參劾程敏政參與鬻題,以及牽扯到此案中幾人的奏疏,涉及到風聞言事,你們先傳閱一下。”

    皇帝先把華昶的上奏,讓戴義拿下去,給三人看過。

    劉健和謝遷都是早就看過關白的,所以都只是簡單掃一眼,只有徐瓊認真看了許久,但燈光昏暗,他還有點老花眼,其實也看不出事的全貌。

    朱祐樘道:“朕明日早朝時,會提到此事。涉及到程敏政、唐寅和徐經三人的,朕會以東廠和錦衣衛嚴查,只是涉及到秉寬……張周的部分,朕認爲可以到此爲止。”

    “陛下……”

    劉健忍不住,要出來打斷朱祐樘。

    同樣被參劾,憑什麼另外三人就要繼續查,而張周就可以置身事外?

    “劉閣老,你先莫要打斷。”朱祐樘擡手道,“朕知道你的擔憂,同被參劾,理應一視同仁,但以東廠目前所查,在徐經和唐寅二人到京之後,的確曾去拜訪過程敏政,而張周則未有。”

    謝遷聞言心中暗笑,卻是走出來質疑道:“陛下,見未見過,並不一定爲外人所知。”

    朱祐樘一擡左手,他左手邊立着的蕭敬便道:“謝閣老多慮了,張先生入京後是來做什麼的,想必諸位都很清楚,從他未入京之前,錦衣衛便派了百戶孫上器等人,一直跟隨在他左右,他在京這數月來,行止皆都爲錦衣衛所知,的確未有跟程學士有過正式的會面。”

    謝遷臉色很尷尬。

    好傢伙。

    踢到鋼板上了。

    準確說,應該是華昶踢到鋼板了。

    正如他進宮的時候當徐瓊面所講,你說你華昶參劾鬻題就參劾鬻題,非把張周牽扯進來,你這種大無畏的精神是值得提倡的,但你是怕不知道陛下有多偏信身邊人是吧?

    張家那對活寶,就把朝廷鬧到雞犬不寧,後來言官在言事時都有意避開那倆貨。

    現在明顯皇帝對張周的信任,遠超過對張家兄弟,你華昶還敢參,你這是撞了南牆都不知道回頭。

    徐瓊出面道:“陛下,既然現在事有定論,那此案就不該再有所牽扯,應該及時收手。”

    徐瓊算是出來爲程敏政和張周等人說話了。

    連皇帝都肯出來作證,說張周沒見過程敏政,那華昶的參劾就可以直接不加理會,甚至將華昶逮問,看是誰在幕後指使。

    朱祐樘道:“如今士子議論紛紛,若無個交待,自然也不可。”

    本來劉健也打算硬着頭皮出來,跟皇帝提議一下一定要給世人一個說法。

    聽了皇帝的話,他們才鬆口氣。

    看來皇帝還是在意輿論的。

    但這種在意,明顯不是爲了理清是非曲直,而是爲了申明此事跟張周無關,爲張周將來入朝爲官鋪路。

    都說皇帝熟悉大臣的套路,他們這些做大臣的,又何嘗不熟悉皇帝的套路?

    朱祐樘繼續道:“諸位卿家或許不知,在秉寬到京之後,朕曾有意讓程敏政栽培他學問,爲他會試做準備,他便明確跟朕說過,此人或因跟民間士子來往過近,或會招惹一些無妄的非議,以此爲原因,他並不想在入朝之前與程敏政有任何的往來。”

    劉健、謝遷和徐瓊都倒吸一口涼氣。

    這是何等人。

    居然能在剛進京時,就有這種卓越的見地?

    簡直是一語成讖。

    皇帝應該不會在這種事上,刻意編個故事來騙他們,如果真如皇帝所說的,張周跟程敏政無往來,沒參與到鬻題,近乎就已是定論,無須再說了。

    “年初時,秉寬給朕測了幾卦,除了西北韃靼犯境,以及陝西、寧夏地動,還有建昌衛的地動之外,再就是有關此番會試或涉及到鬻題傳聞。”

    朱祐樘爲了先說服三人,在來日的朝議時幫自己說話,顯然也不滿足於只告知他們些微隱情。

    “朕本來也考慮過,不要讓程敏政主持本次春闈,但卻又覺得,同樣一個坑,程敏政應該不會掉進去兩次,是朕執意讓他來主考。未曾想,引發朝中士子大譁,是朕太固執了。”

    徐瓊拱手道:“陛下不必自責,是非自當有公論。”

    “公論?還有意義嗎?”

    朱祐樘冷冷道,“就在最近,便已有人在上奏中影影綽綽提到,說朕寵信奸佞而妄聽方士之言,雖未明提是有關秉寬,但這話難道朕是聽不明白?也不妨告訴你們,朕在會試結束之後,已讓東廠傳旨到內簾,卸了程敏政閱卷的權限。也就是說,本次會試在閱卷時只有一位主考官,就是李大學士。”

    “這……”

    謝遷其實已準備跟皇帝好好論論要不要聽信方士之言的問題。

    但聽了皇帝的話,他只開了口,突然就啞火,就好像胸中的腹稿被皇帝的話震懾回去,全都給忘了。

    陛下!

    您可真行啊,先前那麼固執讓一個在會試主考都還沒定時,就能牽扯進鬻題傳聞的人來當主考,卻又能及時糾錯回頭,在會試結束尚未開始閱卷時,就把程敏政的主考官暗中給下了?

    這是什麼迷之操作?

    “所以你們看,那華昶有關內簾暗中勾結考生的罪狀,還有探討下去的必要?”

    朱祐樘也很硬氣。

    朕聽了張周的,提前都做了準備,就等於是提前堵上你們的嘴。

    劉健老成持重,他道:“陛下,若是此事爲士子所知,必定會加深對翰林學士程敏政的懷疑,且有關鬻題,多牽扯到事前的私相授受,單以程敏政未參與閱卷,尚不能打消世人對其的疑慮。”

    劉健也就明說了。

    我們知道陛下您做了準備,還想堵悠悠衆口。

    可問題是,連你自己都防備到程敏政捲進鬻題,那不正說明朝廷有所懷疑?

    那些士子可是出了名的敢說敢鬧,讓他們抓着朝廷對此事解釋的漏洞,都不能叫大做文章,簡直能去玩命。

    “所以朕說,有關程敏政、唐寅、徐經三人,是否真的牽扯進鬻題,還要再查,而張秉寬則可以抽身事外,難道三位到現在,對秉寬還有所懷疑嗎?”

    皇帝也惱了。

    你們耳朵聾?

    朕是偏信程敏政嗎?如果偏信的話,就不會在會試一結束,就卸他的職。

    程敏政要爲自己的行爲不檢承擔責任,至於徐經和唐寅,也交給法司去查,只有張周,那才是朕所在意的,感情朕先前說這麼多,都是在跟你們扯犢子呢?

    你們聽問題不聽重點的?

    劉健道:“事已起,那是否要將陛下跟臣等所言之事,對天下臣民講清楚?”

    現在劉健要皇帝表態。

    你跟我們說,我們不會隨便給你去張揚。

    但如果你真要爲張周洗脫嫌棄,不把你先前所說的話跟天下人講明,別人也不會信的。

    可你要講了……陛下您跟張周相處的模式,就會讓天下臣民知道,原來陛下如此偏信一個喜歡拿天意說事的人,別人對張周的攻訐會更多。

    這恐怕就有違陛下您爲張周入仕鋪路的初衷了吧?

    朱祐樘道:“朕打算明日早朝,讓秉寬入宮,跟華昶當面對質。”

    此言一出,三人都緘默。

    廷辯這種事,自古都有,遇大事不決,讓當事人當面對質,也不失爲一種良策。

    但問題是……張周尚不是朝臣,讓張周去跟華昶辯論,還要讓君臣在旁聽着,就不太好了吧?讓張周和華昶去刑部、大理寺的公堂上去對質,不好嗎?

    “三位卿家,朕的本意就是要平息士子的議論,如果這都不能爲你們所容,那朕也就沒有再商議的必要。”

    皇帝也發狠了。

    跟你們商量,這麼給你們臉,你們還要厚着臉皮作對,那可別怪朕直接要跟你們撕破臉。

    你們都不支持朕,憑什麼讓朕覺得朝堂上那些大臣會站在朕這邊?

    還是朕自己決定此案,比公論有效得多。

    劉健道:“陛下,是非曲直由朝堂論定,也可。但請陛下不讓臣等預設立場,也準允臣僚對張周有所質疑。”

    朱祐樘點頭。

    他明白劉健的意思是,在事情有論斷之前,劉健並不想完全站在張周這邊。

    到底能不能洗脫張周嫌疑……不是陛下您和我們來定,而看張周在朝堂上自己的表現。

    這就是讓張周去“舌戰羣儒”。

    “可。”朱祐樘道,“但也請你們爲今日之事守祕。明日朝堂,若不能定秉寬之罪,當還他個公道。”

    皇帝是告訴三人。

    不要想着讓張周自證無罪。

    讓張周證明自己這幾個月沒跟程敏政有過來往,甚至是書信、他人傳話的往來,這根本做不到,難道張周能把自己到京後每時每刻的行蹤具體講得一清二楚,還有人證物證?

    你們心裏那點小九九,朕清楚得很。

    只要你們不能證明他有罪,那明天就必須還他清白,從此之後還不能再提及此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