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六章 清辭

類別:武俠仙俠 作者:宸宸跟你拼了字數:6038更新時間:24/06/27 01:57:32
    紗帳朦朧。

    女子臉上帶着盈盈笑意,任由姐姐對自己肆意劫掠。

    片刻之後,美婦緩緩起身,仔細凝視着她的雙眼……

    顧清辭臉上的輕佻之色更重了幾分。

    “小蹄子真賤,都便宜別人了!”

    “下輩子老孃也做一回男人試試。”

    她輕啐幾句之後,便將妹妹拉到了銅鏡之前坐下,取出木梳幫其打理頭髮。

    “連個婦髻也不知道綰,身上的味兒倒是挺香。”

    顧清歡坐在木椅上,感受着髮絲被人粗暴扯動,熟悉的記憶閃過眼前……

    她靜靜凝望着銅鏡,暖陽透窗而來,斑駁的光影使得其中的景象顯得有些扭曲模糊。

    不知不覺間,一滴滾燙的熱淚溢出眼眶。

    但下一刻,姐姐的巴掌便抽在了臉上,隨着“啪”的一聲脆響。

    婦人輕蔑的呵斥傳至耳畔:“犟啊!?嗯?”

    女子神情微滯,臉頰上火辣辣的疼痛使得她一時間有些失神。

    沒由來的,原本將要落淚的顧清歡,竟漸漸展露了笑顏。

    她此刻鳳眸一挑,輕笑道:“你不也沒有綰發?”

    美婦冷哼一聲:“老孃男人那麼多,每天打理頭髮豈不是要煩死?”

    顧清辭伸手從枕頭底下取出了一枚簪子,穿插在妹妹髮絲之間。

    她雙手緊按着清歡的頭顱,左右擺動打量。

    “看看?”

    好……

    顧清歡微微傾身,仔細凝望鏡中的容顏,原本散落的青絲被挽作了雲髻,將香肩之側精巧的鎖子骨徹底顯露了出來。

    修長的鵝頸之上,吹彈可破的臉頰溢出了血絲。

    體內磅礴的血氣奔涌,青龍血典運轉之際,似是能夠撫平她臉上的血痕……但功法的運轉卻被她瞬間抑制。

    女子螓首微微傾側,鳳眸橫斜打量着屬於自己的雲髻,良久之後才輕笑道:“好看。”

    “嘖嘖。”

    “年輕就是好。”

    美婦將妹妹的肩袖扯下,伸手托起了她的臉頰,像是在審視一件精美的藝雕。

    顧清歡看着眼前這時常出現在睡夢中的婦人,鳳眸微微闔斂,似是在享受着姐姐的目光。

    片刻之後,她從靈戒之中取出了一枚瓷瓶,低聲道:“這是駐顏丹,服下一顆便可容顏永駐。”

    “駐顏丹?”

    顧清辭輕輕挑眉,戲謔道:“有這好東西怎麼不早點滾回來?”

    “你漢子給的?”

    女子絳脣微抿,思索之後輕輕點頭:“都是主人給的。”

    “呦!”

    “小蹄子真是賤到骨頭裏去了,嗯!?”

    美婦拿起瓷瓶看了看,又隨手丟在了木案上。

    顧清歡對姐姐的刻薄言語,早就已經習以爲常,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合適的地方。

    以前兩個人連飯都吃不上的時候,不管多難聽的污言穢語都是姐姐替她受着……

    此刻,她面露思索之色,輕聲道:“你可以去武館待一段時間,或許身負靈根也說不定……”

    “好些修行宗族裏,父母和子女都是相同的靈根。”

    她一邊說着,一邊取出了準備好的各種藥膳丹丸。

    顧清辭看着妹妹手上不時閃爍微光的戒子,瞳孔輕輕震顫。

    她拿起一瓶丹藥打量幾眼,冷聲道:“收回去,別出來給你男人找麻煩。”

    清歡笑着搖頭。

    只聽她身旁的這婦人又補充道:“什麼靈不靈根的,還父母子女?有意噁心老孃!?”

    “我這賤命怎麼可能有那東西?”

    聽聞此言,顧清歡輕輕點動螓首,對姐姐的反應絲毫不覺得奇怪。

    言及靈根血脈,姐姐必然會想起舊年的荒唐……

    她柔聲低語:“只是給你看看,我現在過的很好。”

    美婦黛眉一挑,倚在牀邊輕笑。

    “怎麼的,咱們姐妹去陪你男人睡上幾夜?”

    “人家能養着你就不錯了,我這身賤骨頭哪兒能拿得出手?”

    嗯?

    顧清歡疑惑擡頭,認真凝望着婦人雙眸間的戲謔,微微搖頭:“我是想說……你不用守在賀陽了。”

    我不用守在賀陽了?

    美婦漸漸沒了動靜。

    沒有誰真的願意當一輩子妓女。

    顧清歡想離開天水,她同樣想離開賀陽。

    只不過她不敢走……怕妹妹回來找不到家。

    良久之後,美婦顫聲問道:“那你要是被人家攆回來?”

    清歡笑盈盈道:“他不會攆我走的。”

    “哼!”

    顧清辭冷哼一聲,雙腿交疊沉默不語。

    二十八年前,她才十三歲便與青梅竹馬私定終身,那時她也說過類似的話。

    此刻,她有心刻薄兩句,但話到嘴邊卻緩和了許多。

    “男人三妻四妾的……哪能信啊……”

    “指不定人家以後又找個比你漂亮的。”

    聽到姐姐的低語,顧清歡盈盈一笑,輕鬆道:“找呀!”

    “他找多少女人我都不在乎,倒是我那姐妹偶爾言語兩句。”

    美婦冷笑道:“到時候人家把你丟到窯子裏,看你還能高興的出來!”

    “你憑什麼覺得自己能抓得住他?”

    憑什麼?

    顧清歡不再整理水袖,擡頭之間,雙眸中滿是黯然之色。

    “我遇上主人的時候,也和任人挑選的妓女沒什麼區別……”

    她悵然失笑。

    戲謔的目光望向顧清辭,輕聲道:“憑我賤啊!”

    “我不爭不搶,主人說什麼我就做什麼,我每天跪着主人身邊,把命都給主人……便是一條狗都不會被人遺棄,主人怎麼會攆我走?”

    “我就是條賤命,早就知足了。”

    美婦上下審視着清歡眼中的決絕,輕聲問道:“你跟着他幾年了?”

    ……

    “癸卯年寒露至今,已滿六年。”

    六年?

    顧清辭輕輕挑眉,啐道:“都六年了還是個蠢貨,你讓男人玩兒的神志都不清了!”

    她深深呼吸,見女兒只是笑着不說話,好像看到了曾經的自己。

    “哎……”

    “把人家的瓶子都收起來,修什麼仙啊?老孃早就活夠了!”

    美婦嘆氣之後緩緩起身,將木案上的駐顏丹塞回了清歡手中。

    “若有一天,你到了我那般地步……”

    顧清歡輕聲道:“我活不下去。”

    “嘖,小浪蹄子。”

    “走吧,讓姐姐看看是什麼樣的男人。”

    婦人挽起了女兒的胳膊,低聲道:“那時候若不是懷着你,我早就死了。”

    顧清歡輕笑不語,跟着姐姐起身往門外走去。

    但下一刻,美婦又停下了腳步。

    “我這身衣裳還得體嗎?”

    “很好看。”

    “去趙姐那個隔間燒水,我要沐浴。”

    “你也塗些脂粉,遮一下血印子。”

    ……

    午後,烈陽當空。

    城隍廟前的行人漸漸稀少。

    縣衙一側的小宅院,已經被姝月打掃的纖塵不染。

    一張木椅擺放於正堂之前,乾乾淨淨的圓桌在院中安置。

    小姨也早就準備好了茶水茶具……

    此刻,她美眸微動,輕聲道:“來了。”

    來了?

    姝月輕輕抿脣,快走兩步跟在了丈夫身邊。

    趙慶笑着點頭,稍稍平靜心神之後,便打開了宅院的大門前去相迎……

    城隍廟前的街道上,一對姐妹互相挽着藕臂邁步而來。

    稍大一些的已然是半老徐娘,但歲月的痕跡卻使得她身上更多了一絲嫵媚的風韻。

    年輕一些的,看上去也已經是桃李年華。

    女子的三千青絲盡數挽作了婦髻,清麗脫俗的容顏上掛着盈盈笑意,眼角下的一點淚痣使得她看上去更顯嬌柔。

    見到主人和姝月出門而來,顧清歡遠遠便開口道:“夫君,姐姐來了。”

    姐姐!?

    趙慶不由一怔,他瞬間反應了過來,將嘴邊的‘伯母’咽了回去,對着顧清辭含笑點頭。

    姝月則是脆聲笑道:“早就想着來天水見姐姐了!”

    她快步上前,將清歡推到了趙慶懷中,而後又轉身挽上了顧清辭的胳膊:“姐姐這玉鐲,料子真好!”

    “姐姐直接喚我姝月便好,曉怡還在燒水沖茶,咱們回家再說。”

    趙慶拉着清歡的纖手跟在身側,輕聲道:“松山郡,趙慶。”

    美婦雙眸微動,實在是身邊嬌俏女子的熱情讓她有些不知所措。

    此刻,她柔聲笑道:“清歡都與我說了,倒是不用這般客氣。”

    很快的,一行人回到宅子裏,院門關閉。

    周曉怡神情柔和,款款邁步走到顧清辭身前,盈盈屈身:“曉怡見過姐姐。”

    見到眼前儀態端莊的女子屈身行禮,顧清辭苦笑着掙脫了姝月的攙扶。

    “這是做什麼?”

    “不必如此多禮,倒是該我謝過幾位對清歡的照顧。”

    她想要對趙慶說上兩句,但卻被清歡和姝月拉到了主座之上……

    見到往常潑辣的姐姐如此拘謹,顧清歡不由得輕笑出聲。

    圓桌上四套青盞擺置整齊。

    姝月陪在趙慶身邊落座,小姨則是笑着站在了顧清辭身邊侍茶。

    趙慶稍加沉吟,低聲道:“時至今日才來天水,倒是慚愧……”

    “我與清歡是在楚國西南丹霞城結識,眼下在松山坊安家定居。”

    ……

    對於趙慶來說,把妹他極爲熟練,但當女婿還是這輩子頭一次,這時也不由得緊張了些許。

    倒是小姨及時解圍,輕飄飄的掃了他一眼,而後屈身雙手奉茶。

    “這是夫君囑咐曉怡從鬆山帶來的穀雨茶,姐姐嚐嚐。”

    顧清辭看着眼前的一片和睦之相,笑的嘴都合不攏了。

    她接過茶杯輕嘆道:“清歡與我言說之時,還覺得仙師遙不可及……”

    “有姝月曉怡如此女子相伴,清歡確實是高攀了。”

    聽聞此言……王姝月明眸微動,看向清歡脆聲笑道:“驢肉是不是忘記買了?”

    顧清歡笑盈盈的點頭。

    趙慶瞬間接到了嬌妻的信號,思索開口:“我們還是第一次到賀陽,阿姐可得好好安排我們吃上一頓才行。”

    美婦薄脣輕抿茶盞,瞪了一眼清歡之後,才嬌笑開口:“這城隍廟後面便有家極爲不錯酒樓,自該我來安排。”

    ……

    ……

    半個時辰後,一座酒樓的隔間之中。

    顧清辭三杯烈酒入腹,才漸漸放開了一些作態。

    “清歡所說讓我嘗試修行一事,便作罷吧。”

    她豐潤的身段微微前傾,倚在桌上輕笑道:“趙公子把清歡照顧好,便已是對我們姐妹莫大的恩賜了。”

    趙慶緩緩搖頭。

    “照顧清歡本是我分內之事,只是阿姐若能服一些丹草藥膳,即便無緣仙道,也能延年益壽永葆容顏……”

    美婦端起酒杯,輕輕磕動桌案:“修仙問道,清辭倒是沒什麼念想。”

    趙慶苦笑着與小姨對視一眼,而後看向清歡。

    顧清歡笑道:“姐姐許是早有打算。”

    趙慶不由神情動容,默默點頭。

    原來並不是所有人都想窺探修行之道……

    他轉而笑道:“我與清歡還未曾辦過婚宴,恰好請阿姐證婚。”

    見到美婦面露思索之色,他繼續道。

    “從清歡的故居,到城隍廟這邊打個對門兒如何?”

    “或是從城隍廟這邊,將你們接去天水坊血衣樓……”

    顧清辭輕輕搖頭,舉起烈酒一飲而盡。

    之後才嘆氣道:“你們都是修士,倒也不用照顧我這個娼婦。”

    “我們姐妹都是賤命,若趙公子能守得清歡一生,便是讓她陪葬……她也是甘之若飴。”

    “這姑娘性子烈,若是在家裏犯下了什麼過錯,只管將她雙腿打折,莫要讓她同我一般便好。”

    “至於這些世俗禮節束縛,就算了吧。”

    趙慶看着眼前這個神情落寞的風塵女子,心裏不由暗暗嘆氣。

    他目光掃過清歡,低聲道:“趙慶記下了,伯母。”

    一聲伯母喚出,惹得顧清辭醉笑不已。

    “我這輩子連句‘娘’都沒聽過,伯什麼母?”

    她看向清歡,輕蔑調笑:“賤蹄子,叫喚兩聲聽聽?”

    顧清歡鳳眸微斂,柔柔輕喚:“娘……”

    “娘……”

    “娘……”

    耳邊的聲音有些模糊,這婦人鼻子一酸,輕聲道:“倒是讓姝月和曉怡看了笑話。”

    她將清歡拉入自己懷中,對上女兒一雙堅韌的眸子。

    “小賤種,我替姓顧的養了二十年,總算把你養活了。”

    “以後跟在趙公子身邊好好侍奉,把你的曲舞都撿起來,莫要荒廢了。”

    見到姐姐如此落寞的神情,顧清歡突然間察覺到了什麼。

    姐姐心底的那口氣……泄掉了。

    她緊握顧清辭的手腕,臉頰上有一連串的晶瑩滾落,卻什麼也說不出口。

    只覺得以往對自己嚴苛的姐姐正在遠去。

    ……

    美婦掙脫了女兒的纖手,盈盈起身。

    “得見清歡有了歸宿,倒是不枉此生。”

    “多謝諸位仙師款待,妾身還有要事在身,便告辭了。”

    嬌笑之聲落下,她便起身離開了酒樓的隔間。

    趙慶低頭嘆氣,任由美婦自身邊離去。

    清歡的家事……是一筆誰都算不清的糊塗賬。

    顧清歡神識牢牢鎖在母親身上,紅着眼眶望向趙慶:“主人……”

    趙慶點頭,輕聲道:“我帶清歡跟過去看看,你們先回家。”

    小姨緩緩搖頭:“一起。”

    ……

    烈陽炙烤老街。

    一位身段豐潤的美婦笑盈盈的往清茶居而去,她搖曳着曼妙身姿,一雙美眸回望街上的各種目光。

    女人的鄙夷與厭惡,男人的貪婪與不屑。

    醉花居的顧清辭啊,是賀陽縣最浪蕩的妓女……

    她纖手撐着柳腰,另一條藕臂揮動絲帕,邁步踏上了茶館的木階。

    那間不大的賬房之中。

    美婦從牀下取出了一方木箱。

    陳舊殘破的蓋子被取下,一股腐朽的氣味瀰漫,瞬間衝散了清歡遺留在這裏的香露氣息。

    木箱中滿是零碎銅錢與銀兩,合計足足有七十兩之多!

    但七十兩的碎銀並填不滿這偌大的木箱,其中還有一些小女孩才會佩戴的飾物。

    以及……一隻早已顏色褪盡的布偶。

    顧清歡倚靠在主人懷中,神識感知到那木箱之中的物件,滾燙的眼淚奪眶而出。

    她曾對主人說起過……

    “年幼時,姐姐曾給我做過一隻布偶。”

    “可惜,那幾年在天水郡流離不定,布偶也不知遺失在了何處。”

    ·

    美婦望着木箱之中的各種物件,悵然若失。

    這都是給清歡留的……只是用不上了。

    妹妹以後的日子,比自己要強過千百倍。

    至於跟她一起生活?

    顧清辭輕輕嘆息。

    她想過爲那位仙師舞上一曲,雖然身子髒了,但她顧清辭的曲舞……可是很少有人能夠得見。

    只不過見到趙慶之後,她突然發現自己錯了,或許清歡真的能夠有個善終……也說不定呢?

    美婦薄脣輕抿,將碎銀盡數丟在了木案的賬冊之上。

    而後帶着那只布偶又邁步走出了茶館,她美眸回望等候在清茶居外的妹妹,輕笑道:“小賤種,你姐姐這輩子太累了。”

    ……

    天水郡之東,賀陽山,白馬寺。

    一位身段妖嬈的美婦撒潑似的拍打着院門。

    有小沙彌開門相迎,疑惑道:“施主意欲何爲?”

    顧清辭輕笑道:“無兒無女,想找個能混飯等死的地方。”

    “施主可是想要出家?”

    “白馬寺不收女子,施主不如前往交萍縣的妙欲庵……”

    婦人狠狠剜了一眼身前的小沙彌。

    “交萍縣年年發大水,誰能活得下去!?”

    “再說……離了賀陽,她也找不到我。”

    小沙彌有些疑惑,此刻雙手合十低語道:“誰?”

    正當這時,一位年邁的老人從白馬寺中走出,站在了小沙彌的身前。

    這位年邁的老僧仔細打量眼前的美婦,而後目光又掃過賀陽山中雲霧籠罩之處。

    “施主此生……何苦來哉?”

    老僧悲憫搖頭,輕嘆道:“經閣沒有僧人,與你做個養老之處如何?”

    婦人美眸震顫,不知不覺間便跟着老僧邁入了白馬寺。

    耳邊隱約間有鐘聲迴盪。

    她輕嘆道:“此生……何苦來哉……”

    “施主什麼名諱?”

    美婦怔怔道:“姓李,李清辭,後隨夫姓,顧清辭。”

    “清辭。”

    ……

    賀陽山中,趙慶與小姨清歡相互對視,神情駭然。

    那白馬寺明明沒有陣法籠罩……但是他們的神識探入其中,卻如同泥牛入海,根本無法感知分毫。

    腦海中,司禾的輕嘆傳來:“並非尋常仙道術法。”

    ……

    白馬寺,經閣。

    殘破的無面之相靜靜佇立,隨處可見的蛛網充斥着這座木閣。

    春風輕拂……

    枯黃的經冊隨風而動,其上隱約間能夠分辨出幾個字——

    樓倚菩提木,樹古青蘿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