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七章 自古多情空餘恨，此恨綿綿無絕期

    “人苦？”

    申公豹故作不解問道：“我沒有吃過人，人爲什麼苦？我聽說人肉好吃極了，吃上一塊能長生不老，得道成仙。”

    “呸！”

    小妖呸了一口吐沫，義憤填膺道：“都是謠言，山下的人一點都不好吃，有一天我太餓了，抓了一個人族老頭，剛咬一口就吐出來了。”

    “他們一出生就在吃苦，每日勞作，永不停息，也不知道圖什麼，把自己的肉整得又苦有硬，難吃的要死。”

    “大王說了，那些人族太能吃苦了，苦而不自知，都苦到骨子裏面去了，連肉也變成苦味的。”

    “誰說人族不好吃的！“看守洞口的另外一個鼠頭鼠腦的小妖，打了一個哈氣，反駁道：“那些肥肥胖胖的人族可好吃了，一口咬下去全是油滋滋的。”

    “你們是不會抓，那些瘦得只剩下骨頭的人族，沒有幾兩肉，當然不好吃。”

    “細皮嫩肉，自打生下來沒有受苦的人，才那叫美味，”

    “就是心肝不太好，那人心黑溜溜，那人肝臭氣哄哄，滋味還不如狼心狗肺。”

    申公豹神色平靜，望着兩個小妖互相反駁，將妖洞的許多底細露了出來，卻沒有痛下殺手。

    吃人。

    他也曾經吃過。

    殷商崇尚祭祀，膜拜鬼神，任何一個節日，任何一種行動，都要進行祭祀，從身份卑微的奴隸，到擁有妖族血脈的部落，甚至擁有神血的神裔，也在他們的目標當中。

    對應殷商而言，祭品的身份越高，越是宏大的祭祀，越能得到鬼神上帝的喜悅。

    祭祀完畢，會開始分享祭神之肉，這種行爲叫做分胙。

    祈福時以牲體通神，神靈在享受祭肉之後，便將福祉寄寓在祭肉中，所以，分胙就能夠得到神的恩賜。

    因此，分胙是一件神聖且莊嚴的事情，往往是祭禮的高潮部分，由地位崇高者主持。

    在國祭的時候，歷代商王都會持斧切肉，這便是宰。

    這項權利牢牢掌握在帝王手中，偶爾分出去，獲得這一項權柄的人，名曰：執宰。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祀有執膰，戎有受脤，神之大節也。

    執宰何止是分肉，更是劃分整個殷商的利潤。

    如開國之君商湯的相——伊尹，分胙時平均，又體現等級尊卑，由主祭者掌握分配權力。

    作爲殷商下一代申國公，即便是宰相，商王的祭祀當中，都有申公豹的一塊肉。

    明着吃人，暗着吸血。

    申公豹正是受不了這種祭祀，不願成爲那享受血食的巫神，吐了出來，殿前失禮，才離開殷商，投身仙道。

    妖吃人，人何嘗不在吃人。

    某種意義上，妖吃人要更加慈悲一點，只是爲了飽腹。

    人族百姓太苦，太難吃了，妖王索性大手一揮，嗡聲道：“人族快點滾，你們身上的苦味都快浸透了本王的洞府！~”

    “趕緊滾出去，不要讓神仙肉沾上了苦味，就不好吃了。”

    被順手抓來的人族百姓死裏逃生，頓時大喜，慌不擇路朝洞外跑去，生怕妖王後悔。

    而那對神仙則是神色慘白，面容如死灰，一方身處天堂，一方身處地獄。

    事到如今，天庭的救兵還沒到，那油鍋已經熟了。

    “緣娘，看來今天我們要死在這裏了。”男神仙苦笑道，悲涼的聲音在幽暗的洞府中迴盪，引來一衆小妖嘲笑。

    “易郎，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緣娘黯然地眺望着四周，淚眼婆娑，這個地方是如此陰暗，彷彿是一片無盡的黑暗迷宮。

    要埋葬懷有炙熱情感的兩個人。

    妖王坐在上首，哈哈大笑起來：“好！好一段恩愛的野鴛鴦！你們當中可以活一個，也必須死一個。”

    空氣陡然間寂靜無聲，易郎和緣娘相互對視着，眼中閃爍着無法言喻的光芒。

    一起赴死容易，但要將生的機會拱手讓人，卻無比艱難。

    唯有大日與人心不可直視。

    人心是不可試探的，因爲誰也不知道試探出來，會是什麼結局。

    易郎怒火中燒，大聲喊道：“妖孽，休要挑撥離間，我們會相信伱的鬼話嗎？”

    “沒錯！”緣娘激動地迴應道：“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

    妖王莞爾一笑，揮了揮手，兩個神仙身上的法寶繩索鬆開，同時大門也緩緩打開。

    他伸出一根手指，眼神充滿惡意，悠悠道：“只能有一個人呦。”

    寂靜，死亡一般的寂靜。

    男神仙咽了咽口水，望着女神仙，小心翼翼問道：“緣娘，你愛我嗎？”

    愛，當然愛。

    如果不愛，怎麼會跟他一起赴死。

    女神仙勉強露出一絲笑容，明明一切都已經說好了，明明他們已經做出決定了，明明兩個人都是心甘情願赴死的，爲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我數三下。”

    妖王露出一絲殘忍的笑容，眼瞳充滿了惡意，挑撥道：“三下之內，要是選不出來，你們兩個一起。”

    “一！”

    男神仙臉上浮現掙扎之色，眼瞳盡是不甘，回憶起天宮中的美好歲月。

    “二！”

    女神仙默默低下了頭，似乎認命了，但，心中有些東西悄然發生變化。

    “三！”

    妖王話音剛落，只見一口璀璨天刀自虛空落下，斬落好大的頭顱。

    申公豹身影浮現，面色平靜，一定要死一個的話，那麼爲什麼不能是妖王。

    “陛下！”

    “拜見金皇！”

    兩位神仙苦盡甘來，喜極而泣，終於等到你，還好我沒有放棄。

    “緣神，易神。“

    金皇的聲音如同九天罡風一樣冰冷，無情審判道：“你們兩個歷劫失敗，爲妖所擒，作爲懲戒，罷免一切神位。”

    “去人間當土地神吧。”

    兩位神仙心中冰涼，自從黃老君被天庭剿滅之後，大地神系一蹶不振，已經成爲天宮鄙視鏈的最底層。

    去土地神，這是一擼到底啊！

    “緣神。”

    申公豹頓了頓，望着女神仙，意味深長道：“他爲土地公公，你爲土地婆婆，兩個組建小組，受城隍管轄。”

    “平日，你們二神互相監督，平起平坐，若有違反天規之事，盡可上報天庭。”

    “謹遵法旨！”

    “小神領旨”

    兩位神仙下拜，不負先前那般默契，眼眸中流露出幾分疏離之色。

    妖王的選擇，在他們心中種下了一根刺，種下了一顆種子。

    究竟是愛更多，還是恨更對。

    恐怕只有當事神才知曉。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情不知所終，一往而殆。

    第二樁情劫結案。

    申公豹以三尸神觀六慾，見情慾種種，對人心，道心的感悟越發深刻起來。

    人心是危險難安的，道心卻微妙難明。惟有精心體察，專心守住，才能堅持一條不偏不倚的正確路線。

    情，愛，欲，性，正是最能影響人心，道心動搖的念頭。

    所以才要滅三蟲，斬三屍，除三毒。

    無善，無惡，亦無我，從而邁入太上忘情境界，以己心合天心。

    這一修行的關鍵，在於忘。

    並非太上無情，而是太上忘情。

    只有太上忘情，才能天人合一，執掌大道。

    太上無情，是以天心代己心，註定淪爲天道傀儡。

    天心代己心，己心代天心，看似相同，實際上是兩種完全不同的境界。

    “讓我看看第三樁情劫在何方？”

    申公豹低聲一語，眼眸逐漸化作銀白色，與天相合，邁入太上忘情境界，忘記了己身，將人性分給地藏王，只留下純粹的神性金皇。

    以公正無私，平等無情的姿態，去推動情劫的運轉，發展，生滅，以及圓滿。

    相對於前兩樁情劫的奇葩，第三樁情劫終於正常了一點。

    她是蠻荒紀元，最後一個出世的先天神王，即便被冷酷無情的金皇打落凡間，體內依舊孕育着毀天滅地的力量。

    他是卑微的人族小仙，在崑崙潛修，白衣勝雪，性情淡薄，可一遇到她，頓時什麼都不顧了，拋下了一切，跟隨她邁入輪迴，只爲渡過情劫。

    霸道神王和她的小男仙，這是一個很情劫的案子，如果是在天界將會愈演愈烈，情感無盡昇華，最後出現爲了他毀滅三界的結局，猶未可知。

    到了人間，一切都變了。

    神王與仙人失去了神力與法力，沒有毀天滅地的力量，沒有點石成金的法術，如同凡人一般渺小。

    但，先天神王那根治在骨子裏面的霸道與傲慢，依舊沒有改變。

    在人間沒有侍女侍衛伺候，沒有屬神支配，沒有榮華富貴，沒有長生享樂，只有無盡苦難。

    這一切的苦難，全部落到了小男仙身上，爲了滿足先天神王的需求，他日夜奔波，不辭辛苦的勞作一年。

    “若只是如此，我能忍受，畢竟我選擇的道路，男主外，女主內。”

    崑崙小仙喃喃一語，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哽咽道：“但，她太霸道了，她要掌控我的一切，掌握我所有的人生。”

    “任何一件事情都需要稟報她，都需要經過他的允許。”

    “這種掌控如繩索束縛，讓我喘不過起來，讓我心累。”

    “西王大人，我放棄，我放棄了。”

    申公豹頷首示意，望着另外一位當事人，想看看這位先天神王如何選擇。

    不出乎意料，這位女神王暴跳如雷，怒喝道：“你以爲你是誰！不過是一個崑崙小仙罷了，本王青睞你，你的福氣！”

    “那麼多仙人，本王不選，就選了你，本王信任你！”

    “我做了什麼，竟然讓你背叛我們的感情，你竟然主動選擇放棄！”

    “我堂堂先天神王都沒有放棄，你居然先放棄了！”

    “我要……”

    崑崙小仙沉默不語，望着那個與自己印象完全不符合的女神王，心中無盡惆悵。

    原本任性驕蠻的單純可愛，化作純粹的傲慢與霸道，讓他無法承受。

    “夠了！”

    申公豹淡然一語，望着先天神王，平靜道：“這是我崑崙的仙人。”

    哪怕再小的仙人，也是他崑崙的門人。

    剎那間，原本囂張跋扈的先天神王頓時安靜下來，低聲道：“是，金皇大人。”

    她可以對一位仙人傲慢，但，對五帝君噤若寒蟬，不敢放肆。

    見此崑崙小仙，不禁慘笑一聲，在天界的時候，他怎麼沒有發現，這位女神王傲下媚上的性格。

    愛情不止讓人盲目，更讓人眼瞎。

    “你修心不足，罰你去崑崙雪山潛修千年，可服？”

    申公豹看着崑崙小仙，做出判決。

    “謹遵法旨。”

    崑崙小仙望着比自己還要謙卑的先天神王，心中自嘲了一聲，在金皇面前自家這個崑崙門人比先天神王，似乎更加有身份。

    自己以前是不是太過自賤了一點。

    先天神有自己傲慢，崑崙仙何嘗沒有自己的靠山。

    一念至此，崑崙小仙正了正身子，三叩九拜，行弟子大禮道：“謝西皇大人破劫之恩。”

    “弟子千年之後，再上瑤池謝恩。”

    申公豹點了點頭，揮手讓崑崙小仙離去。

    崑崙小仙起身，再拜了一拜，也不看女神王，毫不留情地轉身離開。

    “你……”望着崑崙小仙遠去的身影，女神王忍不住大喝一聲：“你真要離去？！”

    “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崑崙小仙灑脫一笑：“東方朔已堪破，同上神無緣。”

    破情劫，斬三屍，不負先前癡態，有了幾分得道真仙之象。

    申公豹點了點頭，提起筆，點了硃砂，爲這一次情劫畫上了句號。

    真正的情愛，真正的道侶，是建立在平等的位置上，不止是身份的平等，更是心靈上的平等。

    若是一弱一強，只甘墮落，那不是相濡以沫，不是道侶同行，只不過是奴隸與奴隸主罷了。

    以往在天界，有其他仙人，神靈，共同忍受先天神王的傲慢與殘酷，最終落到了東方朔身上只剩下一絲。

    所以，他才覺得女神王雖然驕蠻，卻也有些可愛。

    可，當他獨自一人，時時刻刻，承受這種驕蠻的時候，終究忍不住了。

    那不是愛，而是一種控制欲。

    所謂神王與小仙的幸福，是建立在其他下位神仙的痛苦之上。

    看似美好，實則血淋漓。

    “自古多情空餘恨，此恨綿綿無絕期。”

    申公豹輕吟一聲，踏空而去，又破一劫，掌中離恨洞天，容納情思，竟然又真實了幾分。

    離恨天中有欲界，色界，無色界，重重疊疊，三十三重，練假成真，太虛成幻，紅塵無盡，苦海滔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