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城頭鐵鼓，匣裏金刀（捌）

    “娉婷十五勝天仙，白日姮娥旱地蓮。”這是小靳見到杏兒的第一念頭。

    “好多年以前……嗯，也沒太多年啦，畢竟奴家及笄方一載，總之是阿孃尚且還在身邊的時候，奴家便發覺人的眼淚很是奇怪，痛時會嚥下，累時也會默默嚥下，惟獨當委屈傾覆了身子，心裏的那面城牆就會遭到摧折，眼淚再難以遏制，奇怪吧？

    不過欸，小女子受了委屈自是會流淚，男兒雖是大丈夫、鐵石心，可委屈時也該流下淚水才算得上……算得上，嗯，咱們寨主口中的男女平權、兩性公正。”

    這是杏兒坐在小靳身旁，沉默片晌後的第一句話。

    小靳側頭看了眼略顯奇怪的少女，隨後垂下眼眸，緘默不語。

    趕到倆人從城樓出來的時候，小靳先是將殘部整頓成一營，跟着眼神堅毅地過來向朱興盛請命，想要帶定遠團一營士兵前往北面城牆增援。

    瞧見朱興盛的首肯，杏兒便在一旁復又蹦跳喊着“我也去、我也去……”隨後的結果與不久前王五六奔赴北城牆時一樣，她果不其然地再次被月兒掩住雙脣、拽回了身邊。

    月兒瞪她一眼，回過頭交疊雙手對朱興盛微一萬福，復又拉起杏兒撤步退去。倆女子纖柔的身影到得城樓拐角時，還隱隱聽得到杏兒小聲的嘀咕抱怨與“欸？月姐姐你不是有事要尋寨主麼……”之類陡然記起的疑問……以及從這邊追過去的陳平生的曼聲低語。

    朱興盛再無餘事纏身，馬秀英便從垛口處轉身走過來，巳時的天光從她背後宛如地平線似的城牆迤邐而過，映亮那一襲清雅淡藍的衫裙。隨着輕盈腳步的靠近，偶爾的光線穿透女子衫裙的布料，細碎朦朧的光暈搖曳着、點落在朱興盛的面頰。

    到得這時，朱興盛才算是首次將目光認真地看過去，近距離地打量她，那邊沒有尋常女子的鮮衣靚妝，銀釵簪花，亦不敷香粉胭脂，顯得乾淨素雅，猶更一雙眸子最乾淨明亮，幾可鑑人。

    他這般的目光自然不會隱含什麼慕少艾之類的心思，其間摻雜的，多少只是一份相當古怪的情緒，當很久以前只存在於史書與影視裏的人物驀然躍出在面前，尤其當這位女子與自己當下的身份在往後息息相關，那份古怪的情緒便陡然凝升爲更加複雜的心緒。

    這時的馬秀英尚沒有之後恩慈百官、母儀天下的氣度，更多的只是少女的狡黠靈動，但其間隱隱的儀態氣韻卻並如何單薄，日光的潑灑當中，衣袂飄舉，纖細的身影儼然出具內德徽音的光采。

    馬秀英迎着朱興盛的視線，眼睛眨動，眸光掩着天光撲閃，抿脣笑道：“長兄作甚如此瞧我？”也不待朱興盛應答，目光往城樓拐角瞧去一眼，接着挪回來，復又笑道：

    “適才那位歲數小一些的妹妹倒是有趣，尋常人家對戰事避之若浼，她卻是一心的趨之若鶩，還有那位陳舉人，嘻，我倒是初次真真切切地遇見一個舉人，緣以爲這等文人素來清高，不承想會是這般追着女子跑的模樣，確有些顛覆了……哈，長兄那寨子裏，如若瞧着淨是些如此妙人，秀英當真會心生嚮往的。”

    朱興盛默然無語，直到那邊再次響起一聲“長兄……”方纔回過神來，搖頭笑道：“你年歲分明長於我，這般長兄長兄聽着總歸有些古怪。”稍微頓了頓，想起往後彼此的身份，倒只笑笑不再贅述。

    馬秀英卻是不滿起來，佯作氣憤的模樣，言道：“秀英未嘗說起年歲幾何，長兄緣何作出如此判定，莫不是瞧秀英年貌老氣了些？”

    隨後揚起面孔，皺着鼻子可愛地哼道，“君子敬而無失，與人恭而有禮，四海之內皆兄弟也，長兄明察女子芳齡，實在厲害得緊，但未免失禮於女兒家，是很有可能會丟失一個金蘭妹子的。”

    “是我之過，是我之過。”朱興盛不以爲意地笑笑，接着瞥了眼城下郭子興的方向，回過頭來，看着馬秀英，正起面色，微然轉向嚴肅的語氣，“他是商賈的行事，你……”猶豫片晌，之後的話卻有些刺傷他人的意味，不好再說下去。

    那邊馬秀英接過他的話茬，不徐不緩地笑道：“所以一聲聲‘長兄’才要叫得乾脆，叫得歡欣呀。”

    隨後卻是輕搖螓首，喟嘆似的低語：“朱寨主無須避而不談的，那般事情秀英未曾放入心裏，以姻親拉攏驢牌寨，其實於秀英已算幸事，畢竟對象不是懷遠的孫德崖，不是大盜劉聚，而是驢牌寨，作爲友鄰，驢牌寨其間的和睦，朱寨主的爲人，秀英是看得見，信得過的……”

    頓了頓，又玩笑似的說：“可惜朱寨主已有鐘意之人，一個時辰前更對秀英如避蛇蠍，說起來當真是傷女子心呢……不過秀英聽聞只消身懷技藝，品行有加，驢牌寨皆以薪俸迎之。

    我祖上曾是宿州的富戶，家中倒有書樓兩座，因此我自幼博覽墳籍，尤善史事，亦對紡織造紙、水利草藥、百工巧藝無不通曉，這些……對驢牌寨總歸會有用的。”聲音停下來，目光滾在朱興盛的面頰，又往上挪了挪，將後者的眼睛瞧着，“長兄……是可以將我帶離義父身邊的吧？”

    朱興盛與她對視片晌，緘默片晌，隨後微然頷首。當一些事從某種程度傳遞過去之後，她這又一聲“長兄”所隱含的意義已經不言而喻。

    “舍弟如今身處何地，其實我並不得而知，何時與其相遇，亦是無從知曉，不過江淮戰事起，以他的心性，總會在某刻重逢，但個中時日是以月計，或以年計，你終究是要去等的。”

    “秀英等得。”馬秀英輕笑道。她自己很清楚，若失去這次機會，往後依然會成爲郭子興手裏拉攏亂世羣雄的棋子，而那些人品性如何，難以預料，自己結局如何，卻是分明可見。

    但驢牌寨不同，從她知道的來看，其間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更存在着罕見的男女平權理念，而其所用制度、治理體系、運作結構甚至選賢與能的方式亦是聞所未聞，有些類似儒家道家法家的結合，但又不全然，少了許多苛刻束縛的規則，只將與百姓息息相關的理念雜糅，從不同的角度一點點的鋪下去。

    這其實是相當匪夷所思的事情，猶記得郭子興得知時，先是愣怔良久，隨後陰着面色，頗有微詞地將那探子的書信藉着燭火燒掉了。而那夜，無意經過帷幔的她聽到了郭子興的幾聲自語，從那一刻起，她便清楚了自己的命運終會那疊書信一樣，焚作飛灰。

    對於郭子興，尤其是義母張氏，她相當感激，畢竟照顧她五載有餘，儼然養育深恩。但她既然來到世上，總要去做一些能證明自個存在的事情，除此之外，自然也有着日後不要太過悲慘的小野望。

    馬秀英覺着，這些絕非宏願的想法在那驢牌寨裏，或許都可以一點點實現。因此一開始從張天祐口中得知今日會與她說媒、那邊是驢牌寨的寨主……這些陡然的消息時，她緊張過後總歸有些小小的驚喜。

    但在卯時，當朱興盛無意姻親的話落入耳內，她的心頭到底是咯噔了一下。不過所幸，眼下得到的答覆不算太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