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城頭鐵鼓，匣裏金刀（肆）

    郭子興瞧着朱興盛驀然間退身的動作，面色微怔，隨後出言笑道：“老兒義女清聲而便體，秀外而惠中，怎的重二偏偏若將浼焉，如畏蛇蠍？”

    視線從流露些許錯愕之色的馬秀英身上抽回，朱興盛看着郭子興，心頭不由得苦笑，言道：“郭公，我已有鐘意女子……”

    “重二啊……”郭子興當即揮袖打斷朱興盛的話，“秀英雖非北方之佳人，卻亦有明妃之聰慧，淑君之賢德。”饒有意味的目光落過來。

    朱興盛看着他，一時無言。

    郭子興藉着眼下提出這般事情，尤其着重提到了明妃與淑君……這倆位女子即便是在羣英薈萃的歷史長河當中，亦非寂寂無名之輩。前者漢時出塞，某種程度上維繫了漢匈政權短暫而關鍵的數代和平，後者至死貞潔猶在，於波瀾詭譎的後宮深處獨善一生。

    此番用意緣何，自是明顯不過。

    郭子興確實想要招納驢牌寨爲己用，但這般的意思裏，更多的則是效仿漢元帝，讓驢牌寨坐鎮濠州南邊的境域，若有戰事，便充當郭子興的斥候與前營。因而才有了眼下透露些許善意的會面，以及打着交戰幌子的審察。

    至於馬秀英嫁於他之後，爲正爲側全由他心意，總歸不過是促成合作的姻親關係罷了。

    只是，他與郭子興畢竟道不同，往後想要去做的事情更是毫無瓜葛，何況……

    當朱興盛的目光轉向馬秀英的時候，正瞧見俏立那邊的女子在聽到郭子興聲音的剎那，迅速而隱晦地瞟去一眼，接着眼睛不經意得黯淡幾分，垂着眸，似是暗自輕嘆着，隨後斂去淺蹙的眉頭，擡起的嫺靜面孔上掛着淡淡的笑意，如此迎向朱興盛，輕聲言道：

    “朱寨主見我不知緣何如遇癘疾，我見寨主卻莫名有着幾分親切之意，倒頗似夢迴前世的家中長兄，非是秀英一番荒唐胡話，雖恍若隔世，卻委實銘心切切……”

    朱興盛聞言，看着馬秀英偶爾眨眼的示意，登時應道：“經此一言，如此再看，倒忽然間亦有幾分親切之感，許是當真前生之緣換得今生當面，秀英麼……我家中雖無長輩，舍弟卻猶在，樣貌不凡，若你願意，舍弟朱重八當是此間佳婿，秀英若無意，我二人緣分不淺，倒可義結金蘭之好，從此便以兄妹相稱如何？”

    馬秀英瞧着朱興盛年輕的面龐，大抵要比自個少一些的歲數，脣角漸漸勾起笑意，隨後交手萬福，輕盈一禮，言道：“秀英皆由長兄做主。”

    郭子興便在一旁默默看着他倆人這番分明故作的姿態，眼睛眯了眯，並未出言說些什麼，目的總歸是那樣，義結兄妹麼……倒也不錯，何況這朱興盛竟還有一弟，如此卻是更好。

    驢牌寨這些月以來的變化，他自然看在眼裏，記在心上，那些稀奇古怪的制度姑且不論……探察的消息裏，驢牌寨的火藥煙霧小、殘渣少、威力遠勝尋常火藥數十倍。

    而且所使火炮亦是不同，並非元廷的碗口銅炮，他們所用的火炮非但不粗笨，反而極爲輕便，轉運自如，其射程與穩定亦遠非碗口銅炮可比，實屬難得。

    還有經突火槍改良的鳥銃……想到這兒，郭子興不由舉目，再度看了看城頭垛口之間一口口漆黑的槍膛，這些便是那所謂的鳥銃吧。

    除此以外，更探察到在驢牌寨以南的池河鎮，有一支五千人的水師隸屬於驢牌寨。

    還有李善長、朱興盛、力斬赫斯於刀下的張翼……如此種種的跡象與英才，讓郭子興想要將驢牌寨納爲己用的心思格外強烈，他心裏很清楚，往後爭奪天下的戰爭，刀槍火藥、輕騎重騎、水運戰船固然重要，菁英更是不可或缺。魚與熊掌，他如今看得到，亦能同時兼備，斷然不會去錯過。

    不過在此之前一點點……意思雖然傳遞過去了，但總要摸清驢牌寨眼下的虛實，驗查一番探子的消息。至於交戰勝負如何，其實他並不在意，坐擁五萬大軍的底氣讓他有着更多的選擇。

    “你二人既有如此福緣，義結金蘭麼……倒也不失一門喜事，此事姑且定下，不過焚香盟誓，舉酒結義總歸要備下祭禮，便放於戰後如何，畢竟沙場之上，於軍中結拜到底有些不妥。”

    ……

    當朱興盛返回城頭，帶着馬秀英出現在張翼與李善長眼前，對面一高一低的倆人分明得錯愕不已。

    這寨主怎的出城一趟，竟帶回來一女子，張翼起先好奇地打量，當聽到那郭子興居然想要爲自個寨主許下婚事時，當即睜圓了眼睛，惡狠狠地往城下郭子興的方位瞥去一眼，隨後落在馬秀英身上的眼神警惕起來。

    直到聽見朱興盛說起二人打算義結金蘭，張翼的面色立時變化，看着馬秀英露出討好似的憨厚笑容，馬秀英疑惑地瞧他，隨後回去一抹淡淡笑意。

    那邊朱興盛繼續說着，一旁的李善長邊聽着，邊意味深長地看了眼馬秀英，目光又朝城下大軍落去，隨後對朱興盛喟嘆一聲，倒也不再提及是否陷阱之言，只搖頭道：“重二啊，往後需得謹慎，不過眼下這三輪兵衆逐次遞減，這郭子興莫不是以爲我等會使李代桃僵之計？”

    “什麼李子桃子的？”張翼聞言偏過腦袋，銅鈴似的眼睛橫在李善長身上，悶聲道，“你這廝，眼下竟然會去想些甚的吃食。”

    聽他如此說道，馬秀英掩嘴“撲哧”偷笑一聲，不料張翼耳朵微動，將她的笑聲聽得清晰。在張翼瞪過來的霎時，馬秀英不慌不忙地正了面色，端淑着身姿，用淡淡笑意的眸子瞧他，出言解釋道：“這位好漢……李先生的意思是田忌賽馬。”

    她並不認識張翼，但李善長在定遠縣名聲顯赫，她偶爾倒是見過一兩面，知道這位先生頗有學識，亦得義父重視，卻在義父上門拜訪之前，已然投效驢牌寨。

    “好漢？是極是極，旁人總說些什麼舍人、公子之類，咱不愛聽，好漢卻是當得。”張翼拄刀長笑一聲，隨後拍着胸膛甲面，“咱大明第一師何須甚的田忌賽馬，寨主且瞧着，三輪而已，咱便是取它三勝亦非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