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牆裏衆生,牆外洪流(肆)
類別:
女生頻道
作者:
我真不偷藍啊字數:2336更新時間:24/06/28 00:29:57
酉時,火燒似的雲霞遮籠濠州城,秋風到得這時終於涼爽起來,風從東濠水引入的二十八道河渠拂過,裹挾着水汽送入城東蘇家的府宅。
朱興盛看着面前一沓沓賬冊、劵契、院落疊起的四十來件貨箱,以及一旁等候的六輛馬車。幾個馬伕正在那邊輕撫馬兒愜意吹在秋風裏的鬃毛,他們偶爾往這邊瞧上一眼,好奇的目光。
“蘇公,你這是……”
朱興盛在不久前將自己要做的事情告知武二郎。武二郎便默着面色,思忖許久,最終一聲嘆息落在身後州府忽起的大火裏。
之後朱興盛借了馬車,讓陳平生留下,襄助武二郎接下來一應行動的推進與更爲關鍵的守城準備,而他則趕在酉時回到蘇府,一齊過來的,還有三十個從寨子帶出的士兵。
只是當下映入眼底的一幕卻讓朱興盛錯愕不已。
“重二啊……”蘇公將那些賬冊、券契展在迴廊小亭的石案,一一指給朱興盛看,像是交代着後事,“這是河南江北等處行省的,江淮最多,北方的在這裏,前些年藉着大災也算鋪過去了,陝西、甘肅、遼陽三個行省的產業運轉不錯……蘇泰那逆子姑且是靠不住的,這些,勞煩重二親手交與小女……哦對了,中書省也有,在大都,不過僅是茶行、綢緞行、紡織行、酒樓這些不成氣候的小家當,所以大都的文契算是少的……”
說着話,將大都的那部分折起,裝入錦盒,往朱興盛面前推了推,隨後目光越過迴廊,向着庭院三十來件貨箱撇去一眼,些許落寞地道:“終究是商人啊,延綿六代,除些錢財銀兩,竟再沒了可以稱道的地方……而今南方亂世分明,戰火餘燼吹又生,家產再如何殷實,不過商賈之家,終是一抔黃土。”
朱興盛看了看錦盒,又看了看蘇繼,垂着目光,緘默不語。蘇繼直起身,酉時的天光穿過如火的霞雲,潑灑半邊的廊亭寶頂,他凝視着北邊的天空片晌,復又回頭對朱興盛笑道:
“聽小女來信說,那姜氏乃大都人,與你心意相合,這些大都的文契便算是老兒替你準備的彩禮了……”頓了頓,又眨着眼打趣道,“不是什麼生錢的產業,小道罷了,若重二瞧不上這些,或可考慮考慮迎娶小女,小女的嫁妝倒是頗爲豐厚。”
“蘇公你想作甚!”朱興盛驀地出聲,打斷蘇繼一番絮絮叨叨、沒個正經的閒談,盯着那邊彷佛忽然少了許多精明意味的雙目,盯着晚霞流過蘇繼兩鬢的銀髮,朱興盛雙手撐在石案,隱隱的憤怒,“你該一齊離開。”
藹然的笑意一點點退去,身影在將晚的霞光裏年邁,嗓音仍是溫潤的,蘇繼一字一句地強調道:“我需要留下。”
朱興盛沉聲道:“蘇公午時叫我在濠州城四下走走,倒是給了我兩個選擇,與武二郎合作或是自己去解決達魯花赤,可蘇公給自己的,卻只有一個選擇……但眼下達魯花赤已經死了,他死了啊,被武二郎殺了啊,蘇家舉家皆可安然出城,何必留下來,留下會面對什麼,蘇公當是清楚的。”
“正因爲清楚,才要留下。”蘇繼看了朱興盛一眼,擺着手轉而問去,“重二可知商賈的生存道理?”也不待朱興盛應答,蘇繼復又自顧道:
“這商賈一道,無關是非,所趨所避只在利害之間,早年我便是如此,不講情意的,只用對的人,只做好的生意,資賣從未失手,但家業做大了,心性就小了。放在以往,昔日濠州城若有百姓對蘇家造謠是非、辱罵、或損我蘇家門風,呵,總歸無關利益,甚至有利於銷路的運作,且由着他們去。
可如今不行,如今心眼也小,容不得一點譭譽,那逆子敗壞家風,做阿爹的,總要去扭轉一些東西,改變一些事情……不期望所作所爲長留史書,只要城內百姓記得,城內兩萬文儒記得,往後的州志記得,記得我蘇家在濠州城動盪之際,倒廩傾囷,矜貧救厄,待塵埃落定,只要蘇家星火不滅,總會有成爲濠州蘇氏的一日。”
朱興盛沉默聽着,這時擡頭,不忍似的譏笑:“世家,呵。”隨後詰問的語氣,“需要做到這一步麼?若一切不過鏡中月水中花,蘇公不悔?”
“自知者不怨人,知命者不怨天……”蘇繼迎着他笑了笑,“何況老兒已過了知天命的年紀,總要去做一些自認爲可以堅信的事情,也算對過去自己的彌補……至於世家之路會不會中道崩殂,是否歡喜一場,凋零落場,那與十年、數十年、上百年後墳塋裏早沒了模樣的白骨有什麼干係。”
……
到得酉時四刻,武二郎將蘇泰從司獄司送到蘇家,與此同時,張翼和丫鬟阿荷也從北街瓦子趕了回來,一番交代,張翼率着三十個士兵,護送蘇家家眷與四十來件貨箱出城。
遠遠地,朱興盛與蘇繼望着六輛剜去蘇家商會標誌的馬車出了城門,隱隱得,偶爾倒還可以見着阿荷探出車窗、奮力往這邊揮動的小手,下一刻似又被人拽了回去,身影消失在車窗,轔轔響作的馬車便也漸漸消失了。
“蘇公若改了主意,眼下其實來得及的。”朱興盛見蘇繼目光不捨,不由提醒道。
“通常來說,堅持一件事情,並不是因爲這樣做了當真會有結果,而是堅信這樣做是對的,老兒留下是對的。”蘇繼斂回視線,皺眉看着朱興盛,“只是重二爲何要留下,你沒有理由,也不該留下,蘇家即便沒了我,小女可堪重任,但驢牌寨若沒了你……”
“小姒兒亦可堪重任。”朱興盛搶過話茬,笑道。
“胡鬧!”蘇繼氣結,拂袖訓他,“驢牌寨各項事情,那些格物、理論、制度諸多層次豈是小女可以運作推進的,還有驢牌寨與你那大明軍區攏共萬人,他們……”正欲接着呵斥下去,卻見朱興盛的眼神沉穩而認真,心頭不由得一頓。
他留下來並非一時衝動,他亦非一時衝動的人……稍作思忖,蘇繼轉過話鋒,問去:“你究竟有何打算?”
“等一個消息,就在這裏等,應該快到了,蘇公且去那邊茶棚歇腳。”朱興盛回道。
蘇繼疑惑看他一眼,隨後搖了搖頭,轉身去茶棚看一對老人下棋,不多時,那邊便響起“你走馬作甚……呵孤軍直入,護不住的……”之類的討打聲音。
過得幾刻,酉時將末的天光燒得雲層彤紅,城門便一點點浸在濃烈的晚霞裏。城頭上,巡防兵衆或是清查着殘餘火藥的痕跡、或是從州府庫房搬運過來滾石、投石機、油鍋、大量的箭矢……如此忙忙碌碌的身影不僅是南城牆,其餘三方城牆也是如此,他們的行事並不如何遮掩,越來越多的百姓漸漸察覺到濠州城與往日不一樣的氛圍。
而在城門處,朱興盛終於是瞧見了李善長的身影,經過守城士兵的盤問,他復又蹬上馬身,繮繩抖落,矻蹬蹬的馬蹄疾馳而來。
“重二……”李善長遠遠便瞧見了朱興盛,到得跟前,他急匆匆地翻身下馬,面色欣幸,正要說起什麼,這時方纔看到從茶棚處走過來的蘇繼,怔了怔,連忙改口,對朱興盛揖手恭敬道,“上位,郭子興應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