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牆裏衆生,牆外洪流(叄)

類別:女生頻道 作者:我真不偷藍啊字數:2368更新時間:24/06/28 00:29:57
    申正時的州府,一道淒厲又充滿難以置信的哀嚎掀上房樑,迴盪的尾聲在下一刻戛然而止。伴着武二郎的長刀甫一抽出,迸射的血液隨之橫灑、飛染公廨漆紅的樑柱,刀下魁梧的身影轟然栽倒。

    “武,武……”公廨一隅,樣貌五十有餘、深緋官袍的州尹全無往日威嚴形象,他嚇得從官帽椅滑落下來,身子癱坐在地,手指不住地顫抖,參差暗黃的牙齒也在顫抖,“你說有要事密報商議,我帶你來了,帶你來了……可你爲何殺他……你怎敢殺他!”面色頹然下去,默然片晌,重又激動起來,揚着面孔緊瞪武二郎,“他是從四品的蒙官啊,是蒙官啊!”

    “原本也想殺你的。”武二郎漠然地看了州尹一眼,錚的一甩長刀,殘餘的血液便從刀身血槽陡然濺射出去,暈染似的,點在州尹兩腿間的地磚。

    州尹面色凝滯,趕忙閉嘴,將揚在半空的手指抽回。

    “同知也死了,武某殺的,而你……”

    武二郎收了長刀,入鞘聲響的同刻,他往前緩步欺近,盯着州尹逐漸驚惶而畏懼的眼神,說道:“武某猶記得月餘前着流民整修城牆,卻是你下令每日米粥必須厚可立箸,浮則人頭落地,倒有幾分父母官的模樣,良知尚在,武某自會留你性命。”

    “上了歲數的人,總會想着去做些善事……”州尹順口說道,又趕忙噤聲。這武二郎的爲人他相當清楚,說一不二,執拗而孤傲,說是留個性命,眼下便再不會暴起殺意,但難保自個的言語會犯了他什麼忌諱,卻是得不償失了。

    “放心,黃州尹,之後須得你出力。”武二郎看出州尹的心思,這時上前扶起後者,迎着那邊幾分疑惑的目光,冷峻地說道,“殺同知,是因爲他勾結外敵,殺達魯花赤,卻因他與武某不睦,之後諸事恐從中作梗。”聲音稍作停頓,看着州尹的目光凝重起來,復又一字一句地道,“定遠與懷遠兩縣的叛軍明日卯時一刻攻打濠州,眼下濠州城內,敵軍策應藏身於大大小小的綢緞行、茶葉行與各街巷房舍之間,攏共八百餘人,武藝俱是不凡,須得着巡防兵衆儘快誅鋤。”

    黃州尹正對外敵之言心生不解,忽然聽到武二郎的後半句,髯發抖了抖,登時一個趔趄,彷佛渾身力氣被抽空,若非武二郎扶着,他便又要癱軟下去。

    “此事、此事可當真?”牙口顫得要先前更加厲害,目光擡起,迎着武二郎明亮而嚴厲的眼睛,黃州尹的心口倏地攫緊,目光又黯然落下,“是了,你素來不屑誑語,此事又怎會作假……那下轄的兩縣山明水秀,雨過宜耕,我們都讓與他們了,就是不願再徒增戰事,可他們爲何不滿足,爲何還要攻過來……”

    “讓與?”武二郎目光陡然一厲。

    黃州尹默然片晌,好整以暇地整了整下襬,復又轉過身去,撐住官帽椅的扶手緩緩坐定,背脊也便一點點佝僂下去,像是忽然流逝了許多的年歲,無論如何也難以呈現出往日威嚴而端正的坐姿。

    “我很怕死。”他便如此低垂着目光,重述了一遍,“我很怕死……比尋常人更怕死去,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忽的擡頭,目光卻是越過武二郎,失去焦距的瞳孔落向公廨之外的天空。

    “我是從四品的漢官啊,耗去三十多載的光陰,犧牲了妻兒方纔爬到如今的位置……仕途就到這裏了,上不去,也不願再進一步,畢竟大都太遠,看不清的……

    但我也不想下去,大家都一樣,他即便是蒙官,也不想因濠州境內出現叛亂被問責、被調離,能遮就遮吧,能讓就讓吧,都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做的,反正江淮亂了,南方亂了,不去呈報,安豐路不知道,河南江北等處行中書省不知道,大都更不會知道,至於反賊麼,就那樣,有糧吃有衣穿,時日一久,鬥志也便消磨了,適時讓與兩縣,彼此相安無事……”

    申正時的天色漸漸褪去光亮,陰霾從東邊往西邊蠶食,黃州尹的聲音響在吹進公廨的清冷秋風裏。

    武二郎咬着牙,目光冷冽如刀,半晌才從齒間迸出字眼:“愚昧!蠢貨!”斥着聲,無邊的怒火在武二郎的眼睛燃燒,怒意愈發難以遏制,他豁然拔刀卷去,一抹寒光便咬上了州尹的頸項。

    “你怎坐的這州尹位置?武某尚以爲定遠與懷遠的狀況你早已作了呈報,即便數月無果,也只以爲安豐路官僚怠慢、以爲北去日程拖沓,可總有平叛之日,總有平叛的援兵,好,好啊!當真始料未及,竟是武某同僚專務詐誕,欺罔天聽,這濠州城十九萬戶百姓皆要受你所害!”刀鋒沉了沉,幾縷鮮血從撕開的皮膚下滲出。

    肩頭架着長刀,黃州尹倒是再無先前懼色與恐慌,只是面色變得蒼白,渾然赴死的模樣,自顧哀嘆道:

    “方纔聽到他們將要攻打濠州城的時候,其實心裏只有一個念頭,逃,帶着這些年賺來的家產逃出濠州,逃出安豐路,往北邊,往大都,大都若也要亂,那便去高麗,有銀兩,總會有安身之地……可你說了這些事,便打定了不會讓我離開,所以我會死在濠州城。”垂下頭,無視刀鋒的冰冷,黃州尹失魂落魄地喃喃,“城破之日,百姓或可活下去,我必死的。”

    武二郎盯着他看,如此一陣,收了長刀,冷着面孔啐去唾液:“廢物!”隨後折身轉過公廨一角,從那邊的格櫃取來官紙與司印,扔在州尹面前,淡漠的聲音,“寫吧,手書兩封,一封往安豐路,言明諸事,一封將三千巡防兵衆的調遣交與我。”

    黃州尹目光黯淡地點了點頭,走到一旁研墨時,忽然又以商量的語氣問道:“可否讓我留下遺書?”

    “你有後人?”武二郎環抱着長刀,覷他一眼。

    “有的。”黃州尹沉默着回憶,復又說道,“早年便隨其母離開的庶子,打聽過的,他現今改叫黃千六,在定遠謀生,朝資夕賣,此前礙於顏面,自是難以相認,如今……”搖了搖頭,回過神,邊在官紙上運筆落筆,邊懇求,“還望武判官他日尋個機會,將書信交於老夫後人……”

    他日?武二郎心口顫了顫,心頭苦澀,今日過後,敵軍壓境,他又能奪得幾日光陰?

    “好,武某應下了。”猶自淡漠的聲音落入五十餘歲的州尹耳裏。

    申時七刻,武二郎持着三封書信出了州府,將其間一封疊起,放入右衽衣口,隨後招手叫來一旁的小官,說道:“速着輕騎,用最好的馬,趕明日天亮必須將手書送至安豐路總管府!”

    小官十六七歲的模樣,他是武二郎的隨從,在兩刻前便得知了明日將要發生的戰事,這時顫着手接過,一邊強自鎮定心神,一邊紅着眼去安排事情。

    “朱公子、陳舉人……”看着小官遠去的背影,武二郎轉身往對面高樹下的倆人揚了揚手,走過去頷首道,“朱公子,達魯花赤已死,蘇公出城再無人從中阻撓,三千巡防兵衆也可受我調遣,敵兵策應窩藏之處亦是清楚,眼下誅鋤他等萬無一失。”

    朱興盛待到武二郎話音落下,面色猶豫片晌,這才言道:“且等一個消息,在此之前將他們全部抓捕便好,當然,蘇公與你那些何嬸、薛嬸的鄰里還是要送往驢牌寨的。”

    “什麼消息?”武二郎皺了皺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