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牆裏衆生，牆外洪流（貳）

    “倒沒瞧出來，竟還是個舉人。”武二郎驚咦一聲，倒也不再冷着臉，“尚以爲閣下應爲州學儒生，卻是武某的不是了。”說着話，到得正廳，武二郎順手將案几上染血的紗布與針線推往角落，伸手示意，“二位請坐。”

    待朱興盛與陳平生方坐定，那邊輕叩着案几，語氣肅穆地言道：

    “適才武某往那同知家裏去了一趟，這老匹夫往日瞧着手無縛雞之力，行走都是顫巍巍的，不承想竟藏了一身好武藝，武某的幾個兄弟折損在那裏，武某亦遭其反撲，但索性撬開了那老匹夫的嘴……這混帳當真與郭子興有所勾結。”

    頓了頓，看着朱興盛倆人，武二郎的面色陰沉如水，聲音亦是冰冷：“郭子興攻打濠州城便在明日卯時，屆時潛伏在濠州的郭子興部衆以煙花爲號，攻佔州府，殺上南北城樓，引燃月餘前藉着整修城牆埋下的火藥！”

    “明日卯時……”朱興盛怔了怔，眉頭緊鎖起來，原以爲郭子興一番整兵頓馬，轉運糧草，少說也得半月，可萬萬沒想到郭子興早在上月便開始着手，此番攻打濠州城儼然是作了齊全的準備。

    眼下護送蘇家出城須得趕在入夜前才行，但蘇家產業衆多，一時半會難以處理，更何況還有那坐守濠州的達魯花赤，此人因小姒兒一事對蘇公記恨在心，若蘇公舉家出城，他定會從中攔截，以私藏火藥的罪名收押問斬。

    如今須得儘快剷除達魯花赤，爲蘇公出城開道，而這件事，張翼那邊已經在做了，不過那本是按着三日時間定下的刺殺計劃，如今三日分明太漫長，就是三個時辰都不能多等下去。

    想到這裏，朱興盛看了武二郎一眼，最開始找上武二郎確有蘇公的意思，他也順着蘇公的心意前來一會，看看倆人是否有機會襄助彼此，合謀做些事情。

    而這武二郎行事臨機果斷，或許是可以的。但如今城外將有大軍攻城掠地，城內郭子興的策應尚未拔除，他身爲濠州判官，尚有許多事情須得一一安排處理，而自己拖延不起，顯然是無法合作了。

    當即便要起身告辭離去，往北街瓦子尋到張翼，須得即刻進行斬首行動，入夜前護送蘇公出城。

    便在這時，那邊武二郎驀地握拳重重砸在案几，砰的一聲，角落染血的紗布與針線飛起、滾落，他無視傷口撕扯的疼痛，咬着牙滿面忿然道：

    “這些狼子野心的混賬東西，佔據一域尚且不得安寧，竟想着攻打濠州，是非要去做這個梟雄不成，他母婢的，這裏可是十九萬戶的百姓啊！”

    朱興盛正待起身的動作陡然定住，目光顫了顫，那日與李善長說起“內聖外王需要一個明確、具體的分量，可以在天下百姓身上得到定義……”之類的言談頓如閃電似的劃過腦海。

    一齊劃過的，是忽然的靜謐畫面——姜麗站在院落的燈火裏，揹着雙手，回頭笑吟吟地一聲“其實公子與李善長那番言辭所透出的理念，奴家亦是喜歡，嗯……離經叛道的喜歡”。

    有些失神地望了眼正廳之外的天空……郭子興攻佔濠州城是既定的歷史，在此之後的濠州，亦是那素未蒙面的八弟脫胎換骨的地方。可此城十九萬戶百姓……目光一點點沉默下去，接着複雜起來。

    合淝縣的境遇尚在眼前，戰爭到得最後，往往是失控的，它是因所需而來，卻從不會因所願而止，兵過如蓖，自古不變。平民與流民，本就一字之差。

    自己又能從中做些什麼，扭轉歷史麼？朱興盛暗自苦笑，若眼下的自己當真有那般本事，又何須爲護送蘇公出城而感到坐立不安。

    武二郎平緩了怒意，默着面孔，稍作思忖，轉而對朱興盛說道：

    “朱公子，武某其實與你一樣，得了蘇公的扶持，平素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當然你我所做之事不同罷了，朱公子要做什麼武某不甚了解。蘇公偶爾會與武某說起朱公子在推進、在去做的某些方面，倒也能從中看到一些往後的打算……是要在江淮局勢惡劣蕪雜的當下，庇護更多流離失所的百姓麼？”

    朱興盛沉默着，未去應聲。那邊垂下面龐，右手平在案几，食指輕叩幾下，復又揚起目光。

    “武某雖虛長幾歲，從前卻是沒有這般宏偉的抱負，隻身入官場，亦非心向仕途，多是爲庇佑街坊鄰里，守護蘇家的安危，可於當下……武某身爲一州判官……也想做一些事情。”

    天光潑灑進正廳，照在武二郎的身上，他忽然站起身，往朱興盛的方向抱拳、彎腰，重重地躬身一禮：

    “朱公子，達魯花赤武某去殺，但求朱公子護送蘇公出城之際，將武某的左鄰右舍一齊送出濠州城，予以安身之地，若日後濠州烽煙消散，此身猶在，武某結草銜環，必當重報。”

    朱興盛看他一眼，目光依然複雜難言，但這般的複雜難言卻不是衝着武二郎去的，而是衝着自己。

    前世看過的野史裏，濠州城之所以失守，除了城內策應未能及時剷除的緣故，更多的則是城防空缺，僅有三千巡防甲士，難以顧及四方城牆……城破之日，孫德崖當先率部衆入主城南，其部衆一路燒殺搶掠，淪陷在大火當中的濠州城，煉獄也似。

    而他若是將驢牌寨的七千兵衆調遣過來，與濠州城的三千巡防甲士聯合，憑藉濠州的地形、城牆的堅固、充足的戰備物資、一座州城數百個春秋的資源……面對郭子興與孫德崖的大軍，莫說堅守到安豐路的六萬餘精兵趕來支援，便是到得元廷大軍前來鎮壓叛亂，濠州城照舊巍然如高山，莫能攻陷。

    但如此一來……便要與元兵站在一起，揚起鋒芒揮向反元的漢家大軍，分明決意反元，他已藉着阿速軍誓師……忽然只覺實在諷刺，反元爲了什麼？死的是百姓，逃的是百姓，爲之生死流離的全是百姓。

    “本朝對中原的政策歷來稀鬆，爲何人人都要反？人人都想反？”莫名又想起姜麗無聲的哭訴。

    百姓的生死，自身的立場，猛然的心悸在下一刻蔓延，複雜與矛盾在無限放大，視線顫了顫，眼前的光亮彷佛被什麼吞沒了，朱興盛腦海一片混沌。

    “朱公子……”偌大的漢子目光忐忑不安，幾分乞求的顏色，等待朱興盛的迴應，如此一陣，見那邊猶自緘默不語，他到底輕欸一聲，“也是……無親無故，是武某失言了，不過那達魯花赤武某依然會殺，蘇公，便拜託了。”

    朱興盛未答話，還在沉默，低着目光沉默良久，忽然擡頭，看着那邊認真道：“何須拜託，殺人與救人，你我一齊。”

    他仍然沒有明確的答案，他只知道蒙元是必須要反的，反的是並行的制度，是種族間的不公，是百年前的累累血債……但揮刀向漢家大軍也要做，現在要做，往後也要去做，做了，才能斬出一個新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