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城頭鐵鼓，匣裏金刀（叄）

    當馬車駛離城北，陳平生與倆女來到南面的城樓時，正瞧見六千士兵嚴陣以待，肅穆的陣型在城牆延綿，一柄柄流轉銅光的鳥銃懸於垛口，其後牀弩與火炮的鋒芒亮在天光裏。

    張翼站在城頭，目光兇戾而警惕，手中通長一丈的戚家刀攥緊又鬆開，來回踱步數次，又迅速回過身，攀住垛口，緊張地盯往城門外的方向。

    時間往前推幾刻，初冬的天光迤邐過巍然的城牆，一點點映出南城門外形影單隻的輪廓。朱興盛獨自出了城，在他對面不遠處，是黑雲密佈似的五萬大軍。

    沙場夷敞，晨風靜穆。偶爾的馬嘶響起，重騎與輕兵列陣東側，前後分明，步兵列陣在西，如雲長矛揚向天心，簇新白亮的長刀交錯逶迤，洶涌的氣勢自兩側升騰，浩浩湯湯的凝聚，凜冽劍氣也似，驚散一波又一波越過這片長空的冬候鳥羣。

    而在長空之下，大軍與城牆之間，一輛馬車之前……郭子興看着眼前的朱興盛，年輕的面龐，內斂的儒雅氣息，一抹溫和笑意泛在城頭潑灑的天光裏，像只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模樣……

    不，他本就是少年郎，但從定遠縣那日夜裏的恣意妄行，驢牌寨的日新月異，到得眼下隻身出城的膽氣，到底是給人一種不真切的錯覺，總會在恍惚間以爲這朱興盛應是與自個相仿的年歲才對……如此緘默半晌，郭子興終於開口，玩笑似的言道：“那日定遠縣，朱寨主一番所爲，倒是害苦了老兒。”

    朱興盛看着郭子興，終是見面了，眼前的人物與史書的隻言片語一點點重疊，從因爲提防李升而對郭子興的初次試探，轉向定遠縣暴亂前夕的事情，最終又回到當下，隨後往步兵的軍備瞥去一眼，搖頭笑笑：

    “郭公，郭元帥，您得了定遠一域，而那旋焊嵌鋼的鍛造技藝都已在士兵之間普及，如今更坐擁數萬兵力，直取濠州城亦是以衆御寡，明操必勝……”

    朱興盛說着話，張天祐卻是眉頭微皺，不由緊了緊右手的鍛鋼長槍，隨後將盯向城頭張翼的視線轉過來。落在朱興盛身上的目光先是不屑，跟着浮現居高臨下的審視意味，又不自覺看了眼一側的馬車。

    那邊推開窗格的馬秀英正往這邊張望，凝視朱興盛的眸光起先一陣好奇，當瞧見他隻身一人出城時，秋波也似的美眸睜了睜，朱脣訝然地微張。張天祐手裏的長槍便攥得愈加厲害。

    朱興盛察覺到張天祐不善的目光，心頭頓感疑慮，卻並未理會，只猶自對郭子興說道：“嘗聞商賈貿遷有無，所趨所避只在利害之間，郭元帥分明佔據大部利益，在下只求一生還罷了，尚無衝突之處，又如何能是害了您呢？”

    “朱寨主不實誠，怎便是老兒得利頗多，那義倉糧食豈非得利於你？”郭子興閒談似的笑笑，隨後不作過多贅述，只舉目看了眼城頭御守的六千士兵，像是看向自個的部衆，迎着上方一口口鳥銃的漆黑槍膛，不疾不徐地頷首示意一番。

    過得片晌，目光落回來，轉而又道：“朱寨主既依言出城，想必是應下這場交戰了，姑且放心，老兒五萬兵力，而你不過六千，倘使老兒當真以衆御寡，怕只會平白叫他人貽笑。因此其間的章程自是要變一變，朱寨主當是聽過鬥雞的娛戲吧？”

    朱興盛看着他，問道：“鬥雞芥翼爭英雄？”

    “哈哈，是極，所謂爭英雄，靠得便是一個‘鬥’字，沙場之上，亦無不可。此番交戰便如鬥雞，我等三場兩勝，這第一輪便以千戶兵衆角出勝負，第二輪麼，彼此派百戶兵衆，最後一輪則是一伍，逐次遞減，只作人數上的限制，至於刀槍劍戟，或是火銃火炮、輕騎重騎通通不作約束……”郭子興撫手而笑，頓了頓，眯着眼問去，“朱寨主以爲如何？”

    “好，便依郭元帥所言。”朱興盛頷首。郭子興坐擁五萬大軍，即便不與孫德崖合謀，儼然也有着攻破一州城池的底氣，但總歸要耗去些時日，損上些元氣。

    然而如今可以在不交戰的前提下接手城南區域，他爲何又要主動作出這等近乎博戲的交戰提議？雖瞧着多少是有幾分成竹於胸的氣魄使然，但掩於背後的更多打算會是什麼？不滿只接手城南一域？亦或是爲了一睹驢牌寨的真正實力？

    朱興盛暗自沉吟着，郭子興復又開口道：“這件事既已定下，彼此尚無意見，那老兒便來聊聊第二件事……”朱興盛聞言，立時心頭警覺，皺眉聽去。

    “這第二件事麼……”郭子興看着朱興盛，有意似的拖長尾音，隨後回身衝旁邊的馬車招了招手，笑着輕喚一聲，“秀英下來，快來見過朱寨主。”

    那邊的車廂內頓時響起一陣窸窣聲，在車上人出來之前，這邊的郭子興猶自言道：“朱寨主，不，重二，這第二件事卻算私事，聊一聊兒女之情……”笑了笑，接着說，“老兒尚有一義女，乃宿州馬公之女，正值芳年，樣貌昳麗，你二人又皆未與人婚配……”

    看着朱興盛陡然錯愕的面色，郭子興頓下聲音，復又道：“聽聞重二家中已無長輩，故而交戰之前，老兒便靦顏作一回主，爲你二人說一門婚事，許下婚牘如何？”話裏雖是詢問的意思，語氣卻不容置喙。

    這時馬秀英從車廂走出，她穿着清雅淡藍的長袖衫裙，繫着一條搖曳在晨風裏的腰裙，烏髮未盤繁瑣的雲鬟，只以素白的方帕收束兩鬢，與烏黑透亮的髮髻一齊箍在腦後。

    馬車劈下的陰影裏，她的肌膚起先泛黃，當走入天光當中時，膚色便亮了起來，細膩而白淨，好奇的目光也隨着天光的拂動，落在朱興盛身上。

    朱興盛幾乎是瞪着從馬車那邊走過來的身影，心頭的複雜難以言表，只覺荒誕無常。

    “秀英，見過朱寨主。”

    到得馬秀英清悅的聲音落入耳內，朱興盛猛地一激靈，下意識往後退卻半步，目光顫了顫。這是他的弟媳啊，朱元璋的髮妻，流傳後世的孝慈高皇后，爲大明國的開創與延續立下了諸般功勞，怎能……怎能說與自己，郭子興此舉……此舉實在荒謬至極！